连惟弦拈胡须的习惯动作并未有任何停滞,似乎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道:“连某交游本不算广,知交更是少得很。能够身居庙堂之上或与皇家有关,可能会背后操控这案子的,就更加没有了。听风丫头在我那里也甚少见外人……”
瑞香眼神晃了晃,手指抵着额头慢慢揉,沉默了下来。
连惟弦笑笑,忽地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腕,瑞香笑道:“上次连先生已经为瑞香把过脉了。”
“此一时,彼一时。”连惟弦摇头,“这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王爷心中清楚就是,连某也并不想多问。只是上次连某建议王爷别再穿着毛裘衣物,舍弃暖手炉,王爷并未听从,如今……连某虽然不想强迫王爷,却也想再说一句,如若王爷继续如此,现在有什么想见的人,想做的事,就赶紧去见,赶紧去做吧。”
他说得不可谓不隐晦,瑞香便故意装着没有听懂,顺着他道:“是么?我现在最想见的人,也许离我很近,却不一定想见我;我现在最想做的事,离我亦不远,却不一定能够做得到。”他清澈的眼睛忽然变得有些空,“连先生,若有一天,你发现你一直为之努力的事,为之牺牲了许多事许多人也在所不惜的事,为之拼命的事,其实毫无意义,甚至只如同一场笑话,那会如何?”
天空颜色死灰,暗淡的天光淡淡地透过窗棂,无色单薄。瑞香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眼睫在眼眶周围投下了一圈浓重的阴影,使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显得憔悴起来。他一向是再痛也不肯喊痛的人,心里盘算的事情也从不觉得有跟旁人讨论的必要,莫岚往往嘲笑他是闷葫芦一个。然而细想来,能够真正倾诉心事的人,这世上,又有谁?到头来,却是在连惟弦面前轻轻松松地说出了自己一直顾虑着的事情,仿若抱着一种奇怪的希望,希望这位传闻中的贤士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连惟弦拈着胡须,眼神有些游离,缓声道:“万事不可提前预知,到得最后,得失难辨,对错难分。唯有的,不过万法归心四字而已。”
瑞香轻轻一笑,突然扬起了头,道:“承连先生这万法归心四字。”他站起身来,从床头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一本书来,将书掰开,却是书页中空,里面隐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瓶。他将琉璃瓶取出,握紧,伸到连惟弦面前,昂然道:“瑞香这次便赌上一赌……请连先生务必帮这个忙。”
连惟弦迟疑了一下,接过那个瓶子,看着瑞香等他解释。
“今夜我宴请玉砚堂众人。”瑞香笑笑,“那宴会之上,我需要一个‘投毒者’。但是同样,我不想当真伤人性命,所以,我也同样需要一个神医来解救那位中毒之人。”
“因为再次出现投毒的凶手的话,听风的嫌疑便会降低。”连惟弦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瓶,“而我是扮演神医角色的人,这瓶,是解药么?”
“不错。提刑司的人已经验出了之前班主是死于哪种毒,却迟迟不肯说出那毒药的名字,只说那是种很常见,银针试之会变黑的毒。我不敢说我用的毒跟之前那次的一模一样,但是,再次出现毒杀事件的话,至少能试探出一些什么。”瑞香叹道,“只是我不希望弄假成真害死无辜人命,因此……有劳连先生随时准备救人了。”
“也就是说,我今晚得找个理由进宫去,静等王爷的晚宴出事。”连惟弦握紧手中药瓶,手指敲了敲床头柜,“这个理由嘛……似乎可以用随小伊一起进宫拜会颖王爷。”
“跟连先生说话果真是享受。”瑞香颔首道,“连先生想必不会使我失望。”
连惟弦拈了拈胡须,道:“王爷又是怎么吃准我这个交情并不深的人一定会答应你,并且一切按你的计划进行?这案子从来不是表面的那样简单,一不小心便涉及了宫廷之争,连某向来闲云野鹤,何必趟这趟混水?若是我到时不在,王爷便准备生生害死一个人么?”
“所以我说,我来赌一赌。”瑞香笑着直视他,“而且,我觉得连先生应该没有理由拒绝我才对。连先生的确本是隐士,却已经趟了这趟混水,再想洗干净,就不是很容易了。”
连惟弦微笑不语,半天才道:“我有幸听听……王爷是怎么看出我已经趟了这趟混水的么?”
瑞香手撑着下巴,有些调笑地看了一会他,才将目光移开,缓缓吐出两个字:“北疆。”
“连先生说,我一旦被软禁,就无法插手皇城的事,也无法知道北疆的事了。皇城从来不太平,什么时候风波又起非常正常,所以这一句没有问题……可是连先生却是如何认为我会对北疆之事感兴趣?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北疆又有当朝驸马带四方军镇守,难道还会出一些状况,让我心急如焚地迫切想知道吗?”
瑞香微微眯起眼睛:“不知情的人,绝对不会认为如今的北疆有什么关心的价值……除非他本身知道,如今北疆也已经是汹涌暗潮的一部分……”
连惟弦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喟叹,默然良久,终于叹道:“能从这样随口一句中抓出连某的错处,平靖王爷果然并非浪得虚名。连某的确是老了,说话也口无遮拦,竟在这种地方泄了底,惭愧,惭愧。”
“单凭连先生那万法归心的四字赠言,我绝不追问连先生对此事知道多少。但是既然连先生已经并非置身事外,也已经并非全然不知宫廷之事,如今插手一下可能可以解救你徒儿的宫廷之争,想必只是举手之劳。”瑞香起身鞠躬,“瑞香先谢过先生。”
连惟弦叹了口气,上前扶起了他,抬头看了看外面景色,竟是点点雪花纷飞,在不知不觉中下起了雪。
“呵……”瑞香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出去,轻笑起来,“果真又下雪了。母妃宫中那些香花,如今不知在何处,也不知,有没有又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盛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