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靖王爷中了藏仪的寒茗毒。
虽然有莫岚叫喊在先,连惟弦解释在后,但无论如何,所有人对于这事的直接印象是,钧惠帝听见了,颖王听见了,伊吕和连惟弦听见了,莫岚听见了,暖阁外的数十侍卫全都听见了。
侍卫们是不会守口如瓶的。不出一天,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朝野上下,宫廷内外。
于是导致的结果是钧惠帝上晚朝时得到的关于藏仪包藏祸心北疆或将告急的奏折少说有十份,苦心隐瞒的北疆情况随时有被人骤然翻出的可能,偏偏这个时候颖王闭起眼睛当事外人,跑去找玉砚堂的戏子们聊天,只把钧惠帝弄得焦头烂额。
连惟弦为瑞香把过脉喂过一些药后就不许其他御医再用药,他又一向有贤名在外,说话人人信服,一句“宫中凶险,王府清静反而适于王爷休养”,瑞香便被这么简单送了回来。
可是瑞香虽然看起来呼吸平稳了些,却依旧毫无知觉,总是不能醒转来,对此情况连惟弦又只是慢悠悠拈须叹道“连某所用之药仅能压制毒性尔,王爷能否醒转尚看造化”,直叫莫岚和信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守在瑞香床前转了几百个来回。
外面的雪越发下得大了,信铃将塞在瑞香被窝里的暖手炉取出,添了炭重新放回去,手轻轻放在瑞香的额头,确定温度还算正常,回过头来道:“莫岚少爷,时辰很晚了,莫老统帅只怕要担心,您是不是……”
莫岚定定地摇了摇头:“没事……我已叫人通知我爹知道我今晚不回。”
他至今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寒茗,寒茗……瑞香在宣纸上写那两个字给他时他完全没有明白那是什么,不料说出以后竟会引起这样的轩然大波。
而回想起瑞香进宫之前跟他说过的话,竟是越想越心惊:
“如果我死了,有几个人会真心难过……会为我哭?”
“到时你就知道了。”
还有他笑嘻嘻地拿毛笔在自己的手掌里乱写乱画,开玩笑似的说给自己刻在手心里。那样说着笑着的瑞香,是做好了自己可能会死的准备了吗?
……那么,如果瑞香死了……
瑞香虽然体弱多病,一年到头都显得病恹恹的难得有气色好的时候,他却几乎从没有设想过瑞香死了是什么样的情况。在他的印象里,只要他到平靖王府,就肯定可以看到瑞香捧着一个暖手炉安静地坐在那里。虽然他从来不知道这样安静地在院子里一坐一天有什么意思……但是瑞香那样的姿势,仿佛能刻在脑海里,成为一种永不磨灭的姿态。
好像是,一直停留在幼年的记忆,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玩,一直一直都这样下去,不会死……即便是因为阿翎的事,因为宁欣的事,他不是不曾怨恨过瑞香,但是,也从未希望他死。大家都要好好的,一直这样下去,才好。
他忍不住扭头去看床上苍白的瑞香——
瑞香你……到底在想什么?
“莫岚少爷,王爷看起来情况还算平稳,您先用茶。”信铃忙前忙后地奉上了茶水,揭开茶碗盖,一片白气升腾,映得脸都看不清楚了。
莫岚接过茶碗放在手心里暖手,忽然开口道:“信铃,问你一件事。”
信铃一凛,恭恭敬敬地道:“莫岚少爷请问。”
“你和宁欣公主……”莫岚慢慢地说着,仿佛在努力斟酌措辞,“是怎么回事?”
信铃怔住,一时语塞。
“不想说也没什么关系。你有你的难处,我不想强逼你说。”莫岚叹气,想了想,道,“我听说,女孩子这个年纪,正是那所谓的什么豆子初开……”
信铃忍不住替他说:“情窦初开。”
莫岚摸摸头,接着道:“对,就是这个。尤其是宁欣公主一直养在深宫,偶尔能获恩出宫转转,能去的也不过平靖王府什么的地方。在宫中见的不是兄弟就是太监,认识的男子极少,信铃你也算个人材,宁欣……那样,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只是问你,你对宁欣,可曾执着到可以舍弃一切只为她的地步么?”
信铃吹着茶碗里的浮叶,吹起大片白气遮掩住了脸,半晌才道:“不能。”
他苦笑:“公主是金枝玉叶,在宫中接触的人简单,甚至说是纯真……听说的故事也是充满女孩儿想像中的美好情状。她对信铃的厚爱,信铃却未必承受得起。并非所有人……都是以娶得公主为荣的。公主聪明美丽,公主很好很好,却……是生活在宠爱壁垒中的公主。这样备受宠爱的公主,很容易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也很容易……”
他说的很晦涩,莫岚却已经听懂。没有话可以用来安慰,也只得缄口。
轻轻摇头,这世上总有太多误会和错过,无法避免,发生后,却只得无奈。
人明明无法改变的事,无能为力之下,为何又很少有人能真正死心地认命呢。
两人一时无话,只静静地各自饮茶。
室内寂静,各自的呼吸声也被小心翼翼地隐藏,仿佛一时之间两人都开始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四周似乎只剩下了窗外簌簌的雪落声,雪粒弹落在窗棂,发出轻轻的弹跳声,寂寥落寞。
时间无声流逝,快过三更,莫岚和信铃都已有些迷迷糊糊,正商量着轮流守着瑞香,莫岚鼻尖一动,闻到隐约的幽香,脑中开始微微地发晕,只来得及说声“不好”,便和信铃一起软软倒了下去。
门栅喀啦响了一声,慢慢地被推开。
有人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试探了一下倒地两人的反应,似乎犹豫了一下,狠了狠心,又回去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门栅,给每人颈后补了重重的一下。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了床,伸出手去,温柔地抚着瑞香的脸,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来。
正在他低头的时候,锦被下却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惊诧抬头,却见瑞香仰头看他,一脸温软清澈的笑,他柔声唤道:“皇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