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破阵 第三十章 法师
明瑶长公主一出去便迟迟未归,瑞香高烧未退,等着等着便又有些想睡,忽听房门吱呀了一声,他微微侧身坐起,定睛一看,走进来的人身上带了清晰的香火味,一袭袈裟,身形清癯,脸上满是皱纹,看来年事已高,一双眼睛却还是清明,叫人一见便觉得这便是得道高僧,有大智慧的人物。
瑞香从前都只远远地见过他几次,却也知道他便是护国寺的住持,传说中佛法颇为高深的静玄法师。 钧朝自开朝以来便崇尚佛法,普通民众更是有迷信僧人能解一切苦厄的。 瑞香虽也常听人说起静玄法师如何如何,但早前明瑶长公主告诉他以所谓“私生子”相威胁才得以藏匿于护国寺,加上护国寺僧人常有装神弄鬼的祈福招魂等等仪式,一开始便对这位静玄法师存了小觑之心,淡淡道:“大师。 ”
静玄微微一笑,笑得很是寂然宁和,随便一礼,就在一旁坐下,道:“老衲见过平靖王爷。 长公主殿下因要给王爷寻些补身之物,寺内又不见荤腥,是以托了人出寺去寻,大约得回来得晚些。 ”
瑞香纳罕,道:“若是真寻回了荤腥之物,难道大师竟能允许带进寺来?”
“有荤腥之物,是给王爷的,僧人们并不沾。 ”静玄微笑,“世人常道僧人不食荤腥,乃是因为不杀生,却几曾想到菜蔬其实也是生灵。 再者,佛家所说的荤腥之中。 原也不仅肉食,葱、蒜、韭等也在内,这些叫做‘荤’,肉食才叫做‘腥’。 ”
这套理论瑞香倒是不太熟悉,起了些兴趣:“哦?”
“原本有个传说。”静玄慢慢道,“有位禅师,在苦行途中一次休息。 歇在树下石上,随手将禅杖一放。 便斩断了一条蚯蚓。 他痛悔自己杀生,便从随身地经卷上撕了一点白纸下来,裹好了蚯蚓,将它放进布包中。 那日晚上化缘之时,碰上的人家心地良善慷慨,不仅招待禅师上好的素斋,并留他住宿。 那家夫人总也没有子嗣。 那夜晚上却做梦,梦见禅师将一个布包塞入了自己怀中。 不久之后那位夫人便怀孕生女,那女孩自胎中出来,腰上便有一条白色带状胎记,如同玉环,因此得名。 玉环容貌绝美,长大之后便被选入宫,从此受尽荣宠。 ”
“那位玉环。 便是那条蚯蚓所化?”瑞香听他讲得生动,忍不住插口道。
静玄点头,道:“之后一日,那位原先的禅师被请入宫中做法事,一眼瞧见玉环,便知是当日的蚯蚓。 于是无意间同皇帝说起。 说您这位贵妃腰中有玉环,皇帝晚上见之沐浴时腰间缠了白绫,执意要她解下看,果然见腰中玉环。 玉环疑之,便问皇帝从何得知,皇帝说了是那位禅师所说,玉环顿时生忌,便要想办法除去禅师。 ”
瑞香叹了口气:“何必为此等猜疑而害人。 禅师虽然不慎杀之,却也让它转世为了人,毕竟有恩于她啊。 ”
静玄不置可否。 续道:“于是玉环便差人捣了一窝燕子。 将燕子肉下了毒,包成了饺子送去给禅师。 心想即便禅师本事大不能被毒死。 吃了肉食也是破了戒,再无道行了。 不料禅师将饺子埋入土里,不久长出了三样东西,如同燕嘴的,便是蒜,如同燕尾的,便是韭,如同燕身地,便是葱。 因其原本有毒,因此这三样都有辛臭之味,其后便不为修佛之人所食。 我修佛之人不食荤腥,主要是因荤腥多食乱人心志,多生闲逸,而无法精心以习佛法耳。 ”
他这一番话下来,瑞香早已收起小觑之心,道:“受教。 ”
静玄又一笑:“以王爷之智,可能明白玉环必除禅师所为何来?”
瑞香微微闭起眼睛,轻声道:“皆因此女无容人之量……”
“此其一。 ”静玄道,“王爷请想想,一条蛇在人面前,即便此蛇没有要害人的心思,人们也是会害怕它地毒牙,进而只想杀之而后快。 皆因蛇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 ”
瑞香一怔,这却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方面,如今听静玄娓娓道来,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轻声道:“瑞香受教。 ”这次说的却比上一次更加郑重。
静玄依旧是笑得宁和,道:“王爷在此养病,此地静谧,于王爷之身体,原也是不错的。 老衲当尽责为王爷安排一切。 ”
“大师言重了。 ”瑞香欠身行礼,“瑞香并无什么特别要求,只求身体能早日康复。 既要早日康复,所要做的也只剩平心静气了。 ”
“王爷能这样想甚好。 ”静玄笑了笑,“只怕王爷之前知道老衲将你请到护国寺必定是以祈福招魂为借口,心中也是深不以为然吧?”
瑞香微微赧然,有些支吾,静玄却继续笑道:“祈福招魂,原也是信即信,求个心安。 佛家说佛祖心头坐,意思便是每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个佛,念佛求安乐,求地原是自己的本心。 而若是王爷当真病危而亡,老衲来祈福招魂,所安慰的,便只是生者。 ”
瑞香慢慢咀嚼这几句话,微笑道:“听大师一袭话,叫瑞香开朗许多。 多谢大师。 ”
“佛家原是为渡人。 ”静玄笑道,“渡尽天下有缘人,原是句俗气的话,佛家要说的应该是渡尽天下人,然而又有谁有这样大的能耐?能渡,自然渡有缘人罢了。 能渡一个,便是一个。 ”
瑞香点头,心中忽然想起明瑶长公主之语,道:“皇姑姑躲藏在这寺中,也是大师所授意?”这位大师光风霁月。 实在不像长公主所说的会受人威胁之徒。
静玄笑道:“怎么,莫非王爷是认为老衲冒了天下之大不韪?长公主殿下从小有佛缘,时常入寺,与老衲也颇为投缘,有好几次长公主受挫,皆是于此寻求告解,便是长公主出关远嫁之前。 也曾在护国寺中寄住了很长时日。 此次她忽然归来,于护国寺寻求藏身庇护之所。 出家人当与人方便,老衲亦不忍见她孤身女子流落在外,便应承下来了。 外头地天如何变,不在老衲可测算之内,无能为力之事太多,老衲无法一一掌握。 那这些能够帮助能够‘渡’地,自然便要倾尽全力。 ”
瑞香一怔。 听静玄如此说,长公主所说的“以私生子威胁”一事根本是子虚乌有。 看来长公主与静玄还是有些交情的,难道是怕他不信,非要放弃了这个理由不说,却偏要编出陷静玄于不智,陷自己于不义的理由来么?
似乎并没有必要啊。 除非……长公主当年在这护国寺中,有什么不可以告诉他的秘密?为掩埋下这个秘密,干脆将所有都掩盖住。 什么都不告诉他?
“皇姑姑远嫁之前还来寺中住过?”瑞香问道,“为何远嫁前还要在寺中住上一段时日……难道是向佛祖告解祈求么?”
静玄慢慢地摇头,道:“长公主终是女眷,因此由她自己的婢女陪着居住于离庙宇、僧人居所较远地香客居所,我们毕竟不便于去看望,因此也只知她在此地居住时长。 却也不知她曾做过些什么了。 ”
瑞香略略失望,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云阑城主颖王爷,大师与他有所交往么?”
“颖王爷?”静玄想了想,道,“便是先帝次子的那位颖王爷?”见瑞香点了头,又道:“当年他还是皇子时,老衲曾在祭典之上见过他几次,等当今皇上登基,颖王也成了真正地颖王居于云阑城之后。 便没有见过了。 少数见过的那几次。 那孩子眼神很是倔强明亮,算得可造之材。 可惜据说母亲早逝。 也是个福薄之人。 ”
“母亲早逝?”瑞香愣了一下,记得颖王和父皇并非一母所出,但是后宫的嫔妃,一等到新帝即位,旧帝的嫔妃便只余下一个太后和新帝生母,其余的皆会送去出家,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钧惠帝即位后也是如此,因此当颖王远居云阑城之后,早已无人记得颖王的母妃是怎样的归宿,未料如今谈起,竟然也是早早就过世了。
“不错。 ”静玄道,“当时那位贵妃临去时也曾让护国寺地僧人前去祈福过,只是终究也没奏效,似乎是得了疾病,一天未到,便走了。 ”
瑞香微微蹙了眉头,手指下意识地揉额头,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静玄见他沉默,双手合十,微微一笑,便悄悄退了出去。
瑞香等他一走,才觉得一阵头疼脑热,四肢乏力,赶紧缩回了被褥,闭起眼睛睡觉。 睡梦之中总觉得隐隐地不安,却又总想不起是什么弄得自己如此不安。 辗转了不知多久,闻见一阵浓香味,睁开眼来,却是明瑶长公主托着食盒走进来,见他睁眼,歉然道:“这寺里只有素斋,我托人出去买些鸡肉之类,也耗了这么长时间,饿坏了吧?”
“没有,多谢皇姑姑了。 ”瑞香笑着支起了身子,明瑶长公主连忙拿了小矮凳过来放到他面前,把饭菜放了上去。 瑞香口中无味,之前那句饿了也只是随口说,现在地确是饿,却什么胃口也没有,随便动了几下筷子,道:“皇姑姑似乎对这寺中事务都非常熟悉。 ”
“那是。 ”明瑶长公主很是欢欣地看他吃,道,“我当年便喜欢时常到这里来,这里几乎都成第二个家了,你小时候也……”她忽然住口,神色有些惊惶,似乎是觉得自己多口说错了话,当下默默地再也不出声了。
瑞香有些纳闷地看着她,一时不明这句话哪里不对劲,等到明瑶长公主说到“你小时候也……”一句时,手一颤,心底忽然起了个模糊的想法。
父皇并非昏君,却只为维持太平假像这一个目地,隐瞒北疆战事;
颖王天资甚好,钧朝没有立长不立幼的规矩,他理应也会是太子人选,没有过错,文武双全,却丝毫不为他那皇祖父所喜;
明瑶长公主只为答应过他**要护着他,便几乎是豁出性命也要护住他,那一句诺言是否真的值那么重;
二十年前自己出生,明瑶长公主远嫁,颖王送嫁,颖王却也曾说过,二十年前头发才变得灰白;
还有……
种种以前模模糊糊想不明而没有仔细想的事情,种种乱七八糟地画面都如走马灯一样从脑中轮换而过。
瑞香只觉心头烦恶,将眼前的饭菜一推,再也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