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边的云层间透出几丝霞光,照在成都府城巍峨的城墙上。迎着那霞光,古旧的城门吱吱呀呀叫唤着打了开来。城墙下摊着睡觉的流民暗暗啐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来,慢腾腾地往旁边挪着身子。
    及至城门大开,当先出来了一列兵卒,叫骂着将城门附近的流民又赶得远些,嘴里高声叫嚷着:“一干闲杂人等听着,府尊大人有令,若无文凭路引,一概不得入城。若有强行冲城者,可就地正法!”喊了几遍,这才列了队守在城门边,严禁流民靠近。另有当值的小吏,在城门边支了桌椅等物,开始检查入城人等的户籍、路引,成都府热热闹闹的一天,便从此时开始了。
    话说这些流民,就不得不提前段时间的天灾。
    自从两个月前开始,成都府路及附近的利川路、达州路、梓州路等便陆续遭了好几场冰雹,六月的天气,鸡蛋大小的雹子砸了下去,田地里无论是什么,全都倒伏一片,任凭如何抢收,今年的收成眼瞅着就去了七、八成。
    先是有那没了收成的农人,又没有东家可以依靠,便弃了田地往城里讨生活。再有那东家刻薄的佃农,算了算今年的光景,非但不能攒下几个油盐钱,还得勒断了一家老小的裤腰,便也举家往城里赶。
    一两个月下来,这成都府城外的流民竟增加了好几倍。
    先时府尊大人还未曾留意,谁知这府城里流民一多,城中抢劫良民的,欺盗诈骗的,每天都有十来起。巡街的衙役、捕快日夜忙个不停,这境况半点也没好转,倒是惹得民怨沸腾。
    此时又恰逢考绩,只把个油头大肚的府尊大人急的肚子都缩了一圈。便有那幕僚出谋道:“大人不妨借此时机,黜免几个人去,一来给了上面交代,二来”
    府尊大人一听,连连点头。先头知府留下来的几人已是清理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有那么几个位置,想要的人多得很哩。
    府尊大人一点头,衙门上下便动作起来,不过两三天功夫,便理出几个缺儿,后衙知府夫人头上便又多了一支金钗。
    这且不提,只说那被黜免的人中,有一个小小检校,姓赵名唤明礼,字知节的,却是个迂腐的,接了上头的文告,犹自忿然,还要去问知府大人,却连府衙大门也未能进去。有那与他相好的衙役偷偷点他脑袋:“莫不是书读得多了读傻了?现今知府大人姓程哩”
    赵明礼这才明白过来,抿了唇不出声,一路垂头丧气家去了。长吁短叹了一日,终是吩咐夫人,收拾了细软、变卖了宅子,还是归还老家罢了。
    却说天刚亮,赵明礼一家便赶着车儿出了城来,眼见城墙下流民遍野,衣衫褴褛,赵夫人陈氏心中不忍,低声念了几句佛,回头见老爷仍是一脸郁郁寡欢,便劝解道:“都是这天灾拖累,害的这些人流离失所,也害的老爷丢了职事”
    赵老爷听了,郁色不减,只是叹道:“关那天灾啥事?都是**。待先还得施州,再做打算罢了。”
    赵夫人陈氏,虽是商家庶女,可通晓人情世故,如何不知晓相公因何被黜?心中暗恼他太过迂执,不会逢迎拍马,投得新知府的胃口,奈何总归是自己相公,心疼倒比埋怨多些。便转口拿话岔道:“相公说得是,就是不知家中光景如何,母亲身体可好?”
    旁边坐着赵师爷长子赵天赐,闻言撇撇嘴儿,正待开口,被挨着他的母亲瞧得清楚,赶紧伸手扯了儿子一把继续说道:“说起来,妾身还没给母亲敬过茶,咱们初一也还没见过祖母呢!”
    赵师爷点点头,想着离家多年未归,总算可以见着家人,便摸着光滑的下巴笑起来,抛开忧国忧民之心,一门心思放在了归家这事上。
    马车向前行进着,驾车的刘管家隔着帘子问道:“老爷,前面就是十里铺的岔道了,咱们怎么走?”
    赵老爷不悦:“应当如何走便如何走,这等小事,还要问过?”
    刘管家为难道:“老爷有所不知,若是走原路,就要经过那个乱葬岗子,最近城边死掉的流民也多,这大热天的,只怕那味道”
    赵老爷一听便明白了,不假思索便问道:“若是走另外一条呢?”
    “另一条从东河滩走,就是要绕点远路,中午没法在客栈打尖,就是夜里投店也只怕不方便。”
    这近的臭,远的要绕道,还要耽误食宿,赵师爷实在是左右为难。
    倒是陈夫人听了皱了皱眉,拉了拉赵老爷的袖子劝道:“相公,我们这拖家带口的,十二郎又刚五岁,身子也不好,晚上若是不能投店,怕拖垮了孩儿身子。至于那乱葬岗子倒是不怕,天地之间有正气,还怕那等邪气不成?”
    最后一句说得赵老爷心中舒坦,觉着这正气便是自己秉承的那股浩然之气。罢罢罢,就走原路穿乱葬岗子罢了,将车赶快点儿就是。
    刘管家领了主家吩咐,再检查了车驾,扎紧了绳索,嘱咐了各个车把式一番,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乱葬岗。
    果然离着那乱葬岗子还有一里来地,空气中便弥漫一股怪怪的恶臭味。想到任你红颜绝色,还是土鸡瓦狗,死了终归一抔黄土,陈氏心下便凄切,低声道了句:“南无观世音菩萨。”
    看着儿子因不适皱成包子样的小脸,赵老爷正准备开口呵斥两句,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他皱皱眉,扬声问道:“何事停车?”
    刘管家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回道:“老爷,有人拦车。”
    赵老爷打起车帘一看,果然车前跪了两个身着麻衣的男人,其中一个手里抱着个孩子,朝马车磕头道:“大老爷行行好,行行好吧!”
    看这模样,应是逃难的流民,赵老爷心下不忍,吩咐道:“给两个铜子,打发了罢。”
    刘管家伸手摸了几个铜子,正待下车,那叩头的流民叫道:“大老爷行行好,我家婆娘病死了,求大老爷将我闺女买了去,给您做牛做马也使得,总归给条活路啊!”
    陈氏听了,不禁探头望去。那个男人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身子,看不太清楚,远远只瞧见一头黑鸦鸦的头发倒是生的极好,突然就想起早夭的女儿来,红着眼睛向自家相公望去。
    多年夫妻,赵老爷哪里不知道妻子想的什么,叹了口气告诉刘管家:“叫刘妈妈将小少爷抱来陪着夫人,我且去看看。”
    刘管家在后面车上叫来了刘妈妈,赵老爷告诫她陪好夫人,照顾两位少爷,便下了车。
    上得前来,看这两人面貌相似,应是兄弟,再听口音确是成都府边的人,心里已经暗自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二人姓甚名谁?家中作何营生?为何要卖自己女儿?”
    抱着孩子的那人瑟缩了一下,低头不语,另一人看着年岁大些,朝赵老爷叩头道:“回秀才老爷的话,我二人是兄弟,我叫冯大,他叫冯二,都是成都府金泉镇冯家村的人,家中本有良田几亩,两月前老天爷打了雹子,种的庄稼全没了。我婆娘又病得厉害,眼瞅着家中无药,便把几亩地都卖了,一路乞讨到了成都府。谁知竟然不许我等进城,又没处做工,又没处吃饭,我那婆娘便,便病死了。”
    “横竖都是个死,我兄弟两个倒不要紧,只是可怜我这闺女啊。求秀才老爷行行好,给我闺女一条活路吧!”
    赵老爷听着心下难受,转头去看那冯二手里抱着的孩子,只看见几片麻布裹着一个小小的身子,露出一头黑鸦鸦的头发,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容貌。
    刘管家跟了主家多年,哪里不晓得主家的心事,在旁问道:“要几个钱?”
    那冯大苦着脸答道:“秀才大老爷随便给几两银便是。”
    刘管家嗤笑一声:“你这孩子这般年幼,我主人买她能做什么?不过是见你可怜,救你一救,你倒好,还要几两银?莫不是个趁机讹诈的吧?”
    冯大被噎了一句,来不及答话,那冯二已抬起头来说道:“不敢要老爷的银子,只是饿了几天实在难受,若是老爷愿意收留侄女,随意给我们兄弟俩一点吃食就行。”
    刘管家还要说话,却被赵老爷喝止了,挥手叫他:“速去后头车上将米面取一袋来,孩子我收下了。且将你家户籍文书取来,待我写个契子与你。”
    那冯大冯二兄弟俩先是叩头做谢,听得户籍文书,写契子的话,双双身子一抖,面面相视,半晌冯大才答到:“我等小民,不识大字,路上流浪辗转,那户籍文书早已丢失了”
    刘管家来到跟前正好听得这句,放下粮袋,挽起袖子骂道:“没有户籍文书?哈哈,原是两个拐子,且待吃我一拳,再将你二人扭送官府”
    冯氏兄弟二人瘫坐在地上齐声叫道:“冤枉!”又向赵老爷诉苦到:“若是拐子,便将孩儿卖去城中了,何苦在这乱葬岗子下面卖人,实在是无处可去的可怜之人啊”
    赵老爷见他二人哭诉得伤心,皱着眉头说道:“罢了,想来也没有在乱葬岗子下拐人卖的。且信了你等,将这袋米面拿去罢。”
    那二人磕了个头,放下孩子,背起米面往府城方向一溜烟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