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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和云飞哥捧着断掉的戒尺回去,自然还是免不了一顿罚。但是经此一事,我却大大改变了对十七叔的看法,并且和他陡然亲近起来。
十七叔是个奇怪的人,哪怕在怪人云集的冼家,他也算得上出了名的与众不同。
他上课不甚认真,比之旁征博引的三叔他们,几乎可说漫不经心。可这样一个懒散的人,对逗我们说话倒是甚为积极。他几番逗弄,见堂兄们言行皆是规规矩矩、滴水不漏,慢慢地便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有一回他讲小机关,讲完后便让我们自行拆卸一遍。堂兄们皆埋头研究中个机变,唯独我手捧着那小物件发愣,傻傻看了半晌竟不知如何下手。十七叔见了我这副样子,不但没有皱眉,反而露出喜色,悄悄地踱了过来,说:“寻道,我方才讲解的东西,你听懂了几分?”
我往日在家也常被人称赞聪慧过人,无奈本家所授学问高深,竟不是我努力便可应付自如的。眼见堂兄们皆比我出色,我本来便心内羞愧,现下听闻十七叔这样一问,顿时大窘,说话也结巴起来——
“十七叔,我、我……”我“我”了半天,硬是无法将一句“一分也没有听懂”说出口。本想着十七叔见了我这副模样定要生气,不料他竟然朗声大笑,一把将我提起来抱坐在身上。
彼时十七叔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是他第一次回本家的那个夜晚所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以至无论何时我都觉得他虽行事乖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美人。此刻被他抱在膝上,我不由大惊,唯恐压坏了他,当下就扭着身体要下来。
但是十七叔牢牢地抱住我,并且说:“别怕,我不罚你。你如乖乖给我抱一回,和我说说话,我不但不罚你,待会儿还给你糕点吃。”
我从小听爹娘说坏人最喜欢用糕点哄诱小孩,现下听他如此说,马上心有不满,推开他护在腰上的手,气道:“我不是小孩子,三叔说凡冼家学堂子弟,将来都要辅佐明主图谋天下,定不可以无知稚子自居,否则祸及己身事小,连累一众部将事大。我课业虽不及诸位哥哥,但十七叔你也不可如此看不起我……”说着,想到近来听课颇为吃力,几位先生目光触及到我,必定微微皱眉,顿时不禁鼻头一酸,眼眶都红了。
因我突然大嚷,堂兄们全都侧目,十七叔开始也是一惊,只是他看着我愣了数秒后,竟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当即气恼至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了他一把从他身上跳下来。因跳得太急,竟扭到脚跌了一跤!
云飞哥坐得近,见状,忙伸手来扶,我负气将他的手也一把推开,刚要逞强跑掉,身后十七叔已经捉住我的衣领,又将我抱回膝上。
这次我拧不过他,眼泪倒是不再掩饰,刷刷刷全流了出来。
“十七叔……”云飞哥几个见状不满,丢下手上的器物站起来。十七叔朝他们摆摆手,一面替我擦眼泪一面说:“真是个好哭的小鬼,我才说两句,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我见他毫不悔改,哭得越发心酸。他擦了两下见止不住,只好停了笑,道:“别哭别哭,十七叔又没有责怪嘲笑你的意思。你年纪小,听不懂先生们讲课也是自然,便是你三叔,当年还不是被他的先生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骗人!”我打断他,“大哥说三叔从小便智慧无双,第一天进学堂便叫先生下不来台!”
“什么?晴苍竟连这个也和你说了?”十七叔显出诧异的样子,复又坏笑,道:“那他有没有跟你说你十七叔也是个打小便风流倜傥的人物?”
“你臭美!”我戳戳他的手臂又趁机踢了他一脚,见占了便宜,慢慢地也就平静下来。
十七叔见几个堂兄们已无心向学,当下便让众人围坐一圈,他自己逗着大家说起话来。
他问了几个堂兄其它课业学得如何,堂兄们一一答了,十七叔便说:“我见你们这一辈还算勤奋,想来将来白玉盒中定然不差。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冼家从来不缺聪明人,你们又勤奋,我见了很高兴,也自认在你们面前,我用处不大。我课上所讲的那本书,你们下去多多研习便能参透,我只说一句嘱咐的话——”十七叔说着,总是嬉笑着的脸上竟然显出少见的严肃神色,此时不但我惊讶,堂兄们也都十分惊讶!
只见十七叔顿了顿,继续说:“冼家以博学闻名,我也知你们自认在冼家学到的,都是世间最高深的学问。这点我不否认,但我要说,就算是这样,冼家仍有不足。这不足之处改了,对冼家不一定有好处,这不足之处若不改,对冼家却是大大不利,甚至说会在百年后为冼家招来灭族之祸也不为过。”
我自懂事以来,从未听过这样一番新奇的话!本家在所有冼家人心中是最神圣的存在,本家不倒,冼家必不会有大祸——我没有想到,一个普通的冼家人尚有这样的认知,身为本家最聪明的人之一的十七叔却反而怀疑起本家,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我还算好,只愣了一会儿,云飞哥他们却是惊诧之极,且在惊诧之余,竟生出几分怒气来——
“十七叔,你说冼家将有大祸?敢问是什么不足竟会给堂堂冼家招来大祸?!”
“既有不足,为何十七叔不说给大哥听,让大家协力更正?”
几个堂兄们围定十七叔,直嚷着要他解释清楚。十七叔见状,摇摇头,道:“我言尽于此。多说无意,一切都要你们自己想到才可以有所作为。”
他说完,对仍在傻傻思考的我眨眨眼,道:“寻道可愿陪我走走?”
我摇摇头,说:“待会还要上演算课……”
“若我替你跟先生说情免你上课呢?”
那自然好。
我点点头,被十七叔牵着走出学堂。
彼时山雨初歇,空气湿润,学堂外树木上的繁花被绵绵春雨阵阵吹拨,已落得差不多。十七叔牵着我走了一阵,学堂内热烈的讨论声渐渐不见,只不知何处的山中偶尔远远传来一声清亮到近乎凄美的鸟啼。
我想,声音既能传这么远,必定是只大鸟……正发呆间,十七叔停下脚步,道:“寻道,我方才说冼家百年后必有大患,你却并不十分惊讶,这是何故?”
我已因时常有些傻话而多次受先生们侧目,是故十七叔这样一问,我十分不愿说实话,恐怕实话说出来会遭嘲笑,于是便道:“我也十分惊讶,只是还不及露在脸上,便被十七叔你给拉出来了……”话音未落,便听闻十七叔捏捏我的手叫我抬头。
我抬头一看,见十七叔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副凌厉的模样竟是从未见过,当下便有些忐忑,道:“十七叔,我只是觉得万物都有胜有衰,冼家也不例外罢了。这话我只在心里想了一想,你问我我便说给你听,可你千万别说给别人听,不然大家又要笑我!”
“我不会说给别人听的。”十七叔抬头,望天叹了一声,道:“说出去别人也听不进……”叹完,低头定定地看了我一阵,又道:“你不愧是那个人的孩子。”
这话大有欣喜的意思,我见他高兴得突然,大为古怪,又有些惧意。但转念一想,十七叔不但当日在三叔面前对我多方袒护,又是少数几个听我说了心中所想也不会发笑或者神情怪异的人,当下还是生出一股亲近之感,鼓起勇气,道:“十七叔,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你说!”十七叔如大哥一般爽快。
我见了高兴,忙趁热打铁:“你方才说白玉盒中什么什么的,是什么意思啊?”
这几个词我从未听人提起过,方才十七叔说的时候,我早就好奇到无以复加!
十七叔被我这样一问,当下瞪大眼睛,十分诧异——
“你竟然不知道?”他不自觉地蹲下来——
“你睡你大哥房内,竟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么?
我看着十七叔,十七叔也看着我,当我们都确定彼此没有说谎时,我知道,我所好奇的、一直隐藏在本家,隐藏在大哥嘴里,几乎要随着潮湿的春季开始发霉的答案即将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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