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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沉没字数:2695更新时间:24/11/01 21: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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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怀疑本家,怀疑我的命运。

  十七叔说,我是不会离开本家的。这话果然没有说错。

  时间距离那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不再傻傻的,堂兄们也早已褪尽属于孩童们的最后一丝顽皮。我们学会了本家想要传授给我们的一切,并且由智慧生出了几许从容。堂兄们陆续离开本家,情况就像当年十七叔说的那样。眼看着本家日益冷清,我对那些轻车简从悄悄上山的华服权贵们也生出了几许怨恨。现在唯一使我至今尚未绝望的事情,便是云飞哥还没有离开。

  那时云飞哥已经拒绝了好几拨人。因他所获评价甚高,他便常常被人挑中。每次大哥遣我去请他,我都要拉着他的手在后堂悄悄叮嘱一番。我对他说:“云飞哥,你千万不要答应!那家伙谈吐虽然不错,但是却额上流油斜眼歪眉厚唇暴牙更兼身形矮小膘肉环腰,形容极度猥亵,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人品低劣也就罢了,万一气量狭小,云飞哥,你跟了他可怎么办啊!”云飞哥恨我把他说得似挑选夫婿的闺阁女子,闻言额上青筋直跳,揪住我的衣领便是一顿打,但是打完后,却也没有答应对方就是了。

  如此几番劝诫下来,我私下说给云飞哥的话竟不知怎么给大哥知道了,大哥敲了敲我的头,说:“下次再捣乱,我把你云飞哥悄悄送走,不让你知道!”

  我虽心道下次不敢了,却还是不服,我问大哥:“为什么大家一定要走?云飞哥如果看不上那些人,一辈子待在山上不是更好吗?这样我们大家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大哥听了微微一愣,随后叹了一声,抚摸着我的头发,道:“十几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见我不高兴,又摇头道:“这种事情,便如做买卖一样,要么不开始,要么就努力将手边货物都销出去。只有尽可能地积累更多资本,才能保证将来立于不败之地。”

  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只是眼看着大家渐渐离散,以后天各一方,再难欢聚,不禁心下惆怅。

  大哥见我神情黯淡,也没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背便离开了。

  但我知道他也未必好过。

  他平日对我们这些人爱护非常,当年那么忙碌,也要早早爬起来,听我们念了书再去做事。如今本家渐渐空了,我不信他不感慨,不心酸……

  前日还有仆从跟我说,看见当家夕阳时分在学堂外徘徊,那个时段,正是以往我们下学的时候。往日每到这时候,各个堂兄无不兴奋,大家说着笑着,或嚷累嚷饿,或讨论课业,或议论先生,乱纷纷的声音能传到老远的地方,便是远远地歇在山坳里的那些老鸦,也常常被我们惊动,发一两声叫唤来抗议。如今学堂盛况不再,我不知道大哥看着那如血残阳照在学堂红漆斑驳的老旧窗棂上心中是何滋味,只知道无论他内心如何难过,他从不向我述说。

  大哥是个喜欢把软弱心事放在心里的人。他一味地照拂着别人,虽是我们同辈,但所思所为,无不像一个爱护我们的智慧长辈。

  他有时让我心疼。

  但有时,也让我不解,乃至微微怨恨。

  就像他虽疼爱我们,送溪桥哥他们下山,却从不留恋。他筹划他们下山后的种种事宜可以废寝忘食,但送行时却从不流泪,不但不让我们出面相送,且便是他自己,每次也是送出家门便立刻返回。

  越靠近大哥,我便越敬爱大哥,可是越敬爱他,我便越理不清那些跟随敬爱出现的怨恨到底是为何。

  这些年来,我照顾大哥的起居越发得心应手,大哥见我机灵,慢慢便叫我替他分担一些琐事。我跟着管事们出去采买过东西,替管家收过租,替本家拜访过几个遇到麻烦的分家,更替大哥核对过帐目……从这些零散的琐事中,我也慢慢窥探出大哥所背负的,是怎样一个庞大的家族!过去我只知道冼家满门贵人,无论所居何处,姓冼的无一不是当地望族。当我慢慢体会到这些荣耀、这些财富皆是出自本家众人——尤其是历代大哥和学堂子弟们——的苦心经营的时候,我竟生出一种幻觉,觉得整个家族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它像一头可怕的巨兽,在漫长的时光中拥有了自我意识,它自阴影中慢慢浮现,可竟没一个人发现!它无声地吞噬着历代大哥和学堂子弟们鲜活的生命,可是这些人的后代依然前赴后继,满足它逐渐膨胀的欲望……

  当我第一次生出这幻象的时候,我满心惶惑,我瞒着大哥,悄悄去看十七叔。

  十七叔果然如他自己所说,没清醒几年便陷入自己的世界。他第一次陷进去的时候,只陷了十几天。那时我已经九岁,身体快速成长,脑子里总是飘来飘去的云雾也逐渐散开。我热爱这种变化,并且常常觉得一切都很奇妙:在那个时候,有很多事情昨天还是一副模样,第二天马上就换了面目,变得更加清晰。十七叔疯病发作的前一天还称赞我,说我以往天资虽好,无奈常年跟着一群天资同样难得的兄长们,被比得辛苦,心里也自卑。如今学问积累到一定程度,神思大进,可算是“混沌初开”了。我被他赞得高兴,还破天荒仿着不懂事时的旧例亲了他一下。哪知第二日他如被抽了魂一般,连我都不认得。我抱着他大哭,哭得眼睛都肿了,大哥拉也拉不开。后来大哥拿我没法,只好由着我睡在十七叔房里。如此,十七叔疯了几日,我便抱着他睡了几日。后来十七叔醒了,听说我如此,竟没有高兴,反而搂着我苦笑,说:寻道,你这叫我怎么放心呢?

  十七叔说谎,他说不放心,最后还是慢慢地丢下我,走到了那一步。他发病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竟是再没有清醒过。我抱着他睡了两年,照顾了两年,哭了两年,后来大哥说送到别处去对他有好处,我才放开他,重新睡到大哥房里来。

  我时常去看他,每次看了回来,眼睛都是肿的。他虽只和我相处了几年,但这几年中,所有长辈无不是如三叔那般心事重重冷淡自持,便是疼爱,也疼爱得不留痕迹,只有他,笑我抱我亲我爱我都是毫不掩饰的。他让当年傻乎乎不懂事的我安心,让我知道,不用揣摸,不用猜测,无论何时伸出手,都能获得来自长辈的关爱!

  这心思大哥是知道的,所以尽管我每次看了十七叔回来都会黯然神伤,大哥却从来不阻止。我原也不在意,但是有一回,我从十七叔那里回来,晚上不知做了什么梦,竟止不住地流泪。大哥被我吵醒,见我这样,跳下床抱住我,说:“寻道,你别这样!是大哥没用!”他说了几十遍我才从梦里清醒过来,我体会着他的心情,竟忍不住心痛起来!大哥从不爱提和白玉盒子有关的事情,想来大哥心里,也是不愿子弟们下山的。我听说大哥进学堂时,十七叔还没有走。大哥和十七叔关系极好,不知十七叔后来下山,大哥是如何地不舍;十七叔离开不过几年,再次归家,一身是伤,不知大哥见了,私下又是如何地难过!我竟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心痛十七叔的命运,作为当家的大哥见了,该如何自处呢?!

  从此我开始瞒着大哥去看十七叔。

  疯了的人疯了,醒着的人还要生活。

  我带着惶惑去看十七叔的时候,他还是老样子。我问他:“当年你说本家有个致命的不足之处,让我自己琢磨了这么久,总该告诉我了吧?”

  他缩在床角,目光呆呆的,早已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我又说:“我明白,冼家为了屹立不倒,把触角延伸得太远,以至于如今已经不能抽身了。可是,难道我们就要这样永远继续下去?”

  想到十七叔的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明天,我叹了一口气,心里的惶惑慢慢转为无可名状的感伤。

  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关于“十七叔这次或许就会清醒过来”的幻想,并且开始明白:如果我想知道未来的路该怎样进行下去,我只有问我自己。

  可我在大哥身边待了这许多年,除了越来越迷惑,并没有获得更多。

  所以,当某天大哥遣人来请我,说是外面有人挑中了我那只白玉盒的时候,我不但惊讶,而且于惊讶中还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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