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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沉没字数:6870更新时间:24/11/01 21: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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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也巧,我家所在的永春城,正好在去潼城的路上。檀国出名的也不过这三个城池:檀城、永春和潼城。后二者因为靠近岐国,近几十年才慢慢发展起来——这其实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二十多年前,歧国出了一个有名的大臣,他施行了一系列在今天看来尚且匪夷所思的新式法令,使得岐国在短短十年内成为各国中最为强盛的国家,便是那些紧挨着岐国的他国城池,也得利于它的发展,跟着繁荣起来。

  我觉得这是个很值得深思的现象:岐国的新法既然如此厉害,按理来说,早该闻名天下才对。可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在岐国境内,新法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在岐国境外,洋洋洒洒几千字的新法竟没有些只言片语被保留下来——这样的异常,实在不能不让人关切非常。

  当初我整理了冼家近二十年的所有消息,依然一无所获的时候,曾经问过大哥。我问大哥:“那些法令为何没有保留下来?难道当初颁布的时候,竟一点儿也没有流传开?”

  大哥摇摇头,说:“那都是些极好的法令,可惜太过大逆不道,所以无人愿意执行。当初岐国君推行的时候,不知杀了多少人才勉强试行了十年。十年过后,写出这些法令的那位大人被人陷害不得善终,当时的岐国君无心政事,将王位传给别人,新法便一点一点被篡改,最终完全消失了。”

  我仍不死心:“应该也有流传到别国的部分吧?为什么这些人没有试行?也没有将新法保存下来?”

  大哥笑了笑,道:“我说这法令大逆不道,无人愿意执行,不仅仅指岐国人,还指所有看到过新法的上位者。”

  “是什么法令竟然能让天下人害怕?”我神往非常,出了好一会儿神,又问:“难道我们冼家人也认为它大逆不道,不愿意留一个存稿吗?”

  “是,”大哥点点头:“那东西是留不得的。不但留不得,看都不能看。”

  大哥说到这里,似有些疲惫,目光越过我落到窗外,不知在看什么。我看他似乎因此而回想起了某些不甚愉快的往事,当即便住了口,将好奇放在心里,没有再问下去。

  如今既然遇到檀音,我便回忆起这件往事,又涌起了好奇之心。

  我问檀音:“你可看过二十年前岐国颁布的新法?”

  檀音摇摇头,说:“那东西据说大逆不道,我父王每每提起便神色不善,我怎么会知道?”

  我闻言,十分失望。檀音见了,道:“你若想知道,日后我替你打听便是了,这有什么难的!”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也十分好奇,那新法到底是怎么个大逆不道呢!”

  他既这么说,我便十分高兴。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我便困了,檀音见我呵欠连连,让我靠在他身上小睡。我把头放到他肩窝上靠了一阵,觉得脖子扭得疼,檀音见了,将我裹到他怀里,我才慢慢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我问檀音:“我们到哪儿了?”

  檀音一边活动手脚一边说:“我方才问了车夫,我们刚到永春附近。看这天色,恐怕赶不上关城门,要宿在郊外呢!”

  宿郊外?

  “我记得这附近的山上有间闲置的大院呢。”我说着,钻出去替车夫指路。檀音见了,也跟着钻出来。

  永春附近的山都是不高不低的小山,靠近官道的树林子疏疏落落的,越往山顶走,越繁密。马车行了一阵,我见路越来越窄,昏沉的晚霞中又能看见那院子了,便让车夫带马车宿在这里,自己和檀音沿着山路慢慢走上去。

  我其实并不介意宿在马车内,只不过离开永春多年,留意永春多年,如今真的回来,想要证实一些以往只能在传回本家的消息中见到的东西罢了!

  我记得这附近该是有这么一间大院子的——院子是几十年前开荒的时候我爹爹他们留下的。爹爹还专门写了条子请示本家,问是否要着人留守新开的荒地。本家回复说要,爹爹他们便在这附近建了间大院。后来因这块新地太贫瘠,爹爹将人抽调回来,院子便慢慢荒废了。

  我们一路行过来,破败的大院便一点一点从繁密的树林中显现出来。那院子背后便是漫天红霞和笼罩着淡淡青烟的山顶,檀音见了,十分振奋,说:竟是闻着这林间的清香味儿也觉得与众不同!

  我们出了一回神,待走近了,才愕然发现那院子竟是有人住的!我和檀音对视一眼,檀音道:“有烟火气,不像是追兵。”

  我们正犹豫,那院子里突然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少年头发蓬乱,衣服破旧,手上绑了长长的一根宽布条,赤着脚走到门边,正要抽木柴,抬头,突然也看到了我们。

  三个人一阵对望,那少年突然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说:“你们是来找他的?进来吧!正开饭呢!”

  我正欲说话,檀音便大大咧咧地拉着我走了进去。待进了门,那少年让开身,指着屋内一个极漂亮的少年说:“是来找他的?你们来得真晚,他都等好几天了!”说完,将木柴丢给那人,自顾自坐在角落里,端起一只脏碗低头扒饭。

  我们看向那少年,只见他眉眼间别有一种矜傲之色,不似一般家世能够生成。他衣料考究,衣服却又脏又破,此刻见了干净整洁的我们,整个人颇为局促。

  “小柴,你恐怕弄错了吧!”那少年向那闷头扒饭的家伙低低地抱怨了一句,抬头来向我们微微点头,道:“两位是来踏青的?抱歉,这人认错了人,冒冒失失地将两位拉进来。”

  檀音随意地点了点头表示不在意,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犹豫了一下,然后指着那闷头扒饭的家伙道:“他叫小柴,我叫季佑。”顿了顿,见檀音的目光落到墙角边的小灶上,又红着脸慢吞吞地说:“两位是不是饿了?如果不嫌弃……”

  这话尚未说完,那个叫小柴的少年马上抬起脸来抹了一下嘴,道:“你莫不是还想请他们吃饭?他们有钱的很,才不会跟我们一块儿吃呢!”

  “谁说的?”檀音拉着我找了张小凳子坐下来:“既然主人愿意请客,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从刚刚就想说你们在吃什么!”

  “喂,你也太不客气了吧?”小柴放下碗,瞠目结舌。而那出口邀请的季佑也是一副十分惊讶的模样。见状,我用手肘悄悄顶了檀音一下,然后将身后包袱内的干粮拿出来:“抱歉,这人跟你们开玩笑呢!我们是从外地来探亲的,因天色太晚无法入城,所以想借这院子暂宿一宿。这些是我们带的干粮,若不介意的话,我们分一些给你们权充作借宿的谢礼,好么?”

  那锅里我早瞟了一眼,干草根加糠糊糊,我不信檀音真的有兴趣,又吃得进去。

  我一向知道檀国百姓贫苦,遇上休耕的年岁,更是无米下锅,但是眼见着有人吃这种东西还津津有味,这还是第一次。

  我拿出的干粮,是十几张香喷喷的麦饼。那季佑看了,先是眼睛一亮,而后神情黯然。小柴倒没有许多多余的反应,见我如此,欢欢喜喜地拿了我分给他的饼,踢开一地的木头屑,从杂物遍地的屋内给我们清了一小片空地出来,道:“先在这儿坐一坐吧,我待会去给你们清一间屋子出来。”

  他既这么说,我便拉着檀音吃饼。可叹檀音好的不要,偏偏对人家锅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念念不忘,时不时便要瞟两眼。那小柴见了,笑嘻嘻道:“这位小大人不是看上了我锅里的粥吧?”

  我见他称呼檀音“小大人”,噗哧一笑,觉得有趣,正要开口,檀音便说:“是有兴趣,你分一些给我吧!不然我用我的饼和你换也行!”

  那小柴闻言露出一个贼贼的笑容,道:“不用换不用换,你们刚才既然这么大方,我现下请你吃也是应该的!”说着,找了个木碗出来,刷洗干净了,盛了一碗“粥”给檀音。

  檀音一接,我便坐远了些。

  果然,他吃了第一口,便一口全喷出来,还呛得上气不接下气,累我在他后背一阵好拍!我也坏坏一笑,道:“好吃么?看你方才念念不忘的!你若喜欢,待会儿我们换些走,路上慢慢吃也是可以的”

  檀音喘过气来,将碗丢在一边:“你们天天便吃这种东西?你们种的粮食呢?”

  小柴摇摇头道:“我们一家都是车工,专替人家轮木料的,不种地。”

  檀音皱眉,道:“为何不去种地,天下就是有你们这种人,我檀国才会贫弱如此!”

  小柴哧了一声,道:“你道种地便好?先时我们家在家乡,也是有私田的!但是公地里的活儿太重,替那些公卿家臣卖完命,手脚至少断了一半,哪里还能干自己份地里的活儿!后来大王颁布新法,说把公卿家臣们的土地分给庶民,结果呢?每年却要我们将一年所得全部上缴,还要收多余的税!这叫人哪里活得下去!”

  这个我是知道的。

  檀国旧例,除王畿内的土地外,国主将大部分土地作为封地赏赐给公卿,公卿同样效仿这一方法,除了留下一部分土地外,也将其余大部分赏赐给他的家臣,家臣划大部分为公地、小部分为私地:公地由采邑内的所有人共同耕种,私地分给小部分人,由得他们自己去管理——自然,这些人只能使用自己的那块份地,而决不能买卖它。

  这旧例延续了近百年。二十年前,歧国突然崛起,各国惶恐不安,也跟着改制。檀音的父王颁布了一个新田法,宣布将所有土地划为一块一块,分给天下所有庶人。这些庶人只需每年上缴部分劳动所得,再加上一点点税钱即可。

  新法刚刚出来的时候,普天同庆。因着近年来庶人们在公田耕作的时候极不认真,时常用故意破坏农具的方式来逃避耕种,公田产量极低,而私田却肥得流油,公卿家臣们早已不满,故而新法一出,他们也十分高兴。但随着檀音父王年事渐高,处理国事日渐吃力,新法便慢慢成为那些奸吏贪官谋取私利的工具。檀音继位后,地租私下里越涨越高,大哥曾感叹:檀音若不觉察这种状况,不待他成年,檀国必亡。

  我知檀音对这些事情尚不知情,如今见小柴提及,恐他生气,忙拉住他的手狠狠一捏。

  檀音听了小柴的话,原是一愣,道:“哪里要如此多的地租!我明明只收了一点……”渐渐地反应过来后,瞪大眼睛,转头来看我,道:“莫不是我想的那样吧?!他们、他们竟敢如此糊弄我——他们怎么敢?!”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根基不稳,以至于被下面那些贪婪成性的臣属愚弄,十分生气,手都是抖的!我原担心他气得破口大骂,骂出什么暴露身份的话来,但是他竟然没有,只是死死地握着我的手,握得我的手生痛,几乎要断掉!

  我挨近他,低声道:“不要这么生气。待我们重掌大权,再发落他们也不迟。”想了想,又道:“春天不锄草,到了秋天,才能看出哪些是名贵的花草,哪些是可恶的杂草。”

  檀音听了我的话,略略平复,点点头,又问小柴说:“你不是永春人?我记得各地庶民是不得随意迁居的,你怎么跑到永春来了?”

  小柴撇撇嘴,道:“若守着原来那块地,我们怎么活得下去!有一年家里缴不上地租,爹爹便带着我们逃了出来,学了门手艺混口饭吃!”顿了顿,又道:“因这门手艺只有大富大贵之家才需要,我们便到了永春。因是外来的,怕被永春城主捉去服劳役,便躲在这林子中。若有活干,自有人来通知我们,我们给他些辛苦钱,便算作对方家里的仆从去干活。”

  小柴说着,已将手中的饭吃完。他起身去收拾碗筷,那季佑便对我们说:“我看你们气度不凡,家世恐怕非比寻常。你们若真是来探亲的,入城时,千万不要如这般只二人独行,定要摆出大排场来,越气派越好。”

  我大奇,道:“这是为什么?”

  季佑苦笑一声,道:“你们不知,檀国虽禁止百姓随意迁居,但初时还好,只要有采邑内官员手书的批文,出游探亲皆可通行无阻。这几年却不行了,不少公卿欺檀国君不谙政事,私下借这条禁令胡乱抓人,抓来的外地人,若家底殷实,他们就大肆敲诈,若是庶民,他们便索性征为官奴。这般胡闹下,哪里还有人敢胡乱游走!你们既然敢远行,必定出自显赫之家。既有非凡背景,不如索性摆出排场来,也省却被人误会,胡乱骚扰一番!”

  我听了这话,十分难过。因知那禁迁法原是为了令庶民们安心在家务农而特地颁布的,虽然不如何妥当,料想也不至于惹出什么大祸。谁知如今这些人竟这么敷衍这些法令,檀音听了,该多么激愤阿!

  想到这里,我挨近了檀音,抬眼来偷看他脸色:只见檀音眼放冷光,嘴唇紧抿,神情十分可怖,凌厉中竟然隐隐有几分杀气!我心头一惊,忙拼命唤他——

  “檀音!檀音!”

  那季佑听我如此称呼,倒是吃惊,忙失声追问:“你们竟姓檀?!”

  檀音被我唤得气息略平,沉声道:“不错,我们是姓谭,天下理学大师谭入鸿先生正是家中长辈。”

  那季佑闻得此言,自失一笑,低声道:“也是,也是,原是我想多了……”抬起头来,又道:“既是谭家子弟,自然是不怕那些个无耻奸吏的……”想了想,他又道:“不知……”说着,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原地踱了几步,才下定决心抬头道:“不知以谭家威名,可否多庇护一个人?”

  “你要去哪儿?”檀音的反应十分直接。

  季佑道:“我原打算去潼城,因半路和随从失散,手中又没有通关手书,所以不敢独自前行。”

  “这倒是巧了,”檀音一笑:“我们探了亲,也要去潼城!你若愿意,可与我们同路。只不过我们这次出来,只一老仆随侍左右……”

  “那是无妨的,”季佑急忙道:“我得你们相助,感谢尚且不及,哪里会挑剔这些!”

  “既如此,那就一起吧!”檀音看向我,我点点头,也十分赞同他的决定。

  我们这边刚刚说定,那边进房听了半晌的小柴便嚷了起来:“你若要走,先替我把这桔槔削出来再走吧!”说着,指着地上一堆木屑。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分辨了半天,这才看出那些躺在木屑中的废木料竟是经过简单雕琢的!檀音捡起一段细细查看,我凑过头去,研究了一回,不知是什么东西,便问季佑:“这是你刻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季佑不好意思地将东西接过来,道:“这是原先我游历岐国时看到的一个小巧玩物,说与小柴听后,他十分感兴趣,便央我将它雕出来。可惜我原没有学过雕刻,试了几天,都是白忙一场。”

  这话说得我大感兴趣,我问季佑:“你且将那东西再说一遍,或许我能想出其中机巧也未可知呢?”

  我于机关一事,所知不多。但因生在冼家,这不多的所知,也大大超出了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境界。

  季佑得我此言,便徐徐道:“那东西凿水为机,前重后轻,挈水若抽,数如溢汤,岐国显贵,都喜欢用它修饰庭院,营造流水汩汩的氛围。”

  我低头想了一回,心中略略有数,便抬头道:“这玩物可爱,可惜我竟想不出来!”一边说,一边察看他神色,见他神色自若,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便转了头问小柴:“不知我们今晚要宿在哪里?”

  小柴见我也于此事上全无头绪,十分失望,起身踢了那些木屑一脚,长叹一声,道:“我爹爹和叔叔他们要连夜做活,都不回来,你们便在他们的两间房中随意挑一间吧!我已将两间房都铺了新鲜干草,你们将就些,也是可以勉强一宿的。”说着,将我们领出来,指着后院左侧的两间房。

  彼时天已黑透,我们就着前院微弱的火光瞟了一眼,见两间房子都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便随意点了一间。

  进了房,檀音不待点灯便急道:“你是知道那东西的吧?”

  我一愣,见他两眼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只定定盯着自己,不禁微笑,道:“是知道。只是当时不便说出来。”

  檀音捏了捏我的手,道:“我最受不得别人这般:明明知道,却不说出来!你快说来我听!我虽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也看得出那东西关系重大,否则那季佑虽然手拙,却不至于潜心研究了几日,仍是雕不出来!”

  我闻言,嘿嘿一笑,道:“你倒细心!”顿了顿,见他急得不行,连连瞪我,不禁告饶,道:“我大概知道了那东西的模样,也知道了它真正的用途。几时手边有木料,我做个大略的模样给你看!只一点,这东西,不能在别人面前做。因我猜测,它绝不只是装饰庭院那么简单!它应该是拿来灌溉田地的!”

  “什么?”檀音微微吃惊:“若果真如此,这东西便说是一国机密也不为过啦!怎么会让这人轻易说出来!”

  诸侯争霸至今,民生根基已经大坏,各国百姓都疲惫不堪。故岐国当年改制,着力发展的便是民生。各国见状,也纷纷效仿,所以才有檀国的新田法和禁迁令。若有哪个国家有了治农的新法,这方法绝对当得起当世第一大机密!

  这我也是知道的,我想了一回,道:“一则季佑当初对小柴提及的时候,认为小柴不解事,又不知我们会来;二则那东西虽巧妙,却不利于隐藏。我估计它应该十分大才是!岐国若要用它,必要将它暴露于野外。他们或许另有相辅相成的妙法,不怕外人学了去;或许认为这东西不易仿制,不怕泄漏——”

  “这么说来,我们往岐国而去的行动,倒是一步大大的妙棋!我们若能将这东西研究透了,学了来——”檀音说到这里,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神往非常。他出了一会神,突然注意到我不知何时住了嘴,只默默看着他微笑,自知失态,摸了摸鼻子,吐吐舌头道:“你这般看我做什么!我即位以来,毫无建树,总要做一两件好事,才当得起檀国君这个大名!”

  我见他神态虽俏皮活泼,话语却带了几份自嘲,未必不是心中难受,便抚着他的背,道:“方才小柴所说的事,你不要太过生气。浮云蔽日的事总是有的,但你既看清了实事,离云开见日也就不远了。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情,便是取回你的王位,其他的,非得慢慢谋划不可,你便是生气焦急也无用。”

  檀音闻言,沉默了一阵,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我知道。”

  他说着,在黑暗中伸手抱住我,将头搁在我的肩头。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内疚。”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慢声道:“我以往总觉得治理一个国家,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情。我本无意于王位,只恨父王去得太急,我又没有其他兄弟。因着这个心结,在处理政事上,我总不愿十分用心。若不是出了此事,我将永远不知道自己竟被人愚弄到这个地步,也将永远不知道自己名下的百姓竟过得如此艰难——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后怕!若这么糊里糊涂下去,我——我将对得起谁?!”

  “记得小时候,我还发过要‘天下大治,民不饥、吏不贪、国不空’的豪言壮语!如今想来,真是羞愧!我向来行事任性,只顾自己,何尝真正想起过身上仍有重担?若不是、若不是被人赶出王宫……”他说着,先是激动,而后情绪渐渐低落,声音也逐渐低不可闻……

  我知他因着这事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陷入了难得一见的情绪低潮,便不出声,只静静抱着他,等他自己平复。

  他不是经不起打击的人。

  黑暗中万籁俱静,只有清新的干草香味在房间内渐渐弥散。我们拥抱了一回,沉默了一回,他突然伸手掐了掐我腰上的肥肉,调笑说“如今才发现你身上竟然还有奶香!”,我便知他已经恢复,于是也在他腰上回敬了一把,将他推开。

  “热死了!”我拉了拉衣衫,瞪着他埋怨:“你身上总透着热气!在家时,家中阴凉尚不觉得,如今出来了,再不挨着你睡啦!”顿了顿,见他笑嘻嘻的,没什么反应,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疑惑道:“我记得先时你从屏风后绕出来拉我的手,手上明明冰凉凉的,怎么如今竟似换了个人,总热乎乎的?”

  “莫非你当时应了我,只是因为以为我身上总凉凉的?”他做一副苦相。

  我点点头,认真道:“是啊!我当时就想,夏天若能抱着这人,何愁暑热?”

  他顿时苦相变哭相,可怜兮兮地瞄着我。

  我只盯着他,一定要弄明白其中缘由不可!

  他的哭相渐渐转为尴尬之色。

  “你一定要知道原因吗?”他摸摸鼻子,看那模样,竟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我当然更加坚定地点头!

  他将我看了一遍,见我意志坚决,只好悻悻道:“我对你说,你万不可对别人说,不然坏我形象……”看着我点了头,他踌躇再三,终于下定决心道:“我当初进山来寻冼家,已经是傍晚。因不知道具体位置,只好在山中乱转。后来终于寻到时,天光仍未亮。我不愿即时敲门,叫人知道自己狼狈地寻了一夜,便在附近找了颗参天古树,靠着睡了一睡……这春末天气,空气中都是雨气!我见你时,当然手脚冰凉……”

  他说着,语气还有些恨恨的,似在埋怨冼家藏得太深。我想象其中情状,不由哈哈大笑,道:“难怪难怪!”他见了,把眉毛一扬,眼睛一瞪,挽起袖子便来呵我痒……

  我们如此玩闹了一回,他这时才渐觉疲倦,于是我们大略商定了第二日的行程安排,便倒头大睡。

  这是我离开冼家后的第一夜。

  耳边是他有规律的呼吸声,鼻端尽是干草混合了山中林木气息的润泽清香,我突然发现我不再惧怕黑暗,就像小时候,全心全意地依恋着大哥,欢欢喜喜地睡在他身边一样。我如此静静躺了一阵,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很快也陷入梦乡。

  心中祈祷:但愿以后每一天,都和这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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