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这宅子比我们想象的要大,且四处遍布机关。我们一路过关斩将,好容易摸到了书房,却发现书房内一片漆黑,似乎早已人去楼空。
禹从文和我对视一眼,问我:“进不进?”
我借着星光看到许多银色的丝线经由屋檐下悬挂的竹筒牵入房内,咬咬牙,点了点头。禹从文于是纵身跃至窗下,仔细听了一回,对我招招手。我便小心翼翼地摸到门口,取下头上的发簪和丝带,旋开发簪顶端的明珠,取出一套工具,挑开门上缠绕的、发动机关的丝线,用一根细铜丝牵引着丝带绕门栓缠了一圈再送出来,轻轻一提,便将门轻松打开。
禹从文见状,对我做了个称赞的手势,小声嘀咕说:“竟然工具齐全!”
我嘿嘿一笑,只当没有听见,抢先进入书房。
进来以后,目光首先落到窗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还是呆了一呆。
禹从文随后进来,循着我的目光望去,也呆了一呆。
原来我方才看到许多丝线被牵入房内,马上猜到此地便是山中丝线汇集的地方。因这机关极为庞大,所以我只有听过,未曾见过。如今有缘得见,我不忍错过,便怂恿着禹从文偷溜进来。进来一看,果然如我所料:山中所有丝线,经十个竹筒进入书房,汇集在窗边的沙盘上。这沙盘极大极精细,所仿制的山中景色,竟能细微到每一棵树的地步!这般细致,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远远欣赏,已经震撼非常,待走近,看清每一处细节后,禹从文终于忍不住叫起来:“这——这东西怎么能精细到这种地步?!难怪当初我们破坏机关,钱伶的侍女一下子便将我们找了出来!”
我一边研究一边点头,说:“是。恐怕我们一踏入这机关范围,这里的主人便已经将我们的行踪掌握得清清楚楚了!”
禹从文望着机关出了一回神,忽然伸手要摸。亏我眼明手快拦住他说:“当心。这些山峦虽然本来是细沙所堆,但是为固定形状,后来又淋了一层蜡。此行惯例,若无蜡则罢,若有蜡,工匠们多喜欢在蜡中下药以防万一。”
禹从文缩回手,敲了敲桌子,用半是惋惜半是抱怨的口气感慨:“这东西机巧真多!”顿了顿,还不死心,又想伸手去摸那些树木。我一拦,他便缩回手,摸摸鼻子说:“是了,你要说这些铜针更容易淬毒是不是?”
我瞪他:“知道你还去摸?”
他一瞬不眨地盯着沙盘,似自言自语、也似回答我的问题般小声喃喃道:“这东西之精巧,可以说当世无双。既然当世无双,不摸一摸我怎么甘心?”
我见他双目放光,只顾痴痴盯着沙盘,言谈间竟是头也不抬,不禁学他在人额头上拍了一下,说:“看不出你竟这么喜欢这东西!这沙盘虽难做,但也不是做不出来。你若真喜欢,我改日有空可以做一个给你!”
他闻言,忽然猛然转头,握住我的肩说:“真的?你也会做?!”
我见他如此急切,先是一怔,而后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他心中所想,不禁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以为这沙盘可以辅助战事?”我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他点点头,极认真地说:“若你能够制作,这般精细的沙盘,肯定能派大用场。”
他时时不忘保家卫国,令我对他十分敬佩。我于是受他感染,也认真起来——
我指着眼前精致的沙盘问他:“你以为这个要制作多久?”
他一怔,反问:“莫非耗时极久?”
我点点头,一边对着沙盘比划一边对他解释说:“八年。至少要八年。这八年中,真正制作的时间只需要两个月。耗时的地方在于测量地形地貌和计算比例。前者需要反复探测相关地点,熟悉那里的每一个角落,后者需要极麻烦的演算和极详尽的资料。若地点不易测量,这个时间还要延长。”
他听我这样说,顿时十分失望。
我们都知道:在这乱世,几乎没有一个地方的形貌能够保持八年不变。
战争能够引来洪水,战争能够毁灭林木,战争能够制造沟壑,战争能够兴废城市。
战争教会我们,永远不要期待侥幸,最好,不要怀有期待。
因为想到了这一节,我们都沉默了一阵。半晌,禹从文说:“既然如此,也只有放弃了。我们回去,还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他们?”
我摩挲着桌角低头想了想,说:“还是回去吧,若那钱伶真的大有来历,我们一时片刻,肯定探不出什么;若他身份属实,我们这样,被他发现不知多么尴尬呢!”
禹从文点点头,我们便由来路摸回客房。
回来时,因为情绪都有些低落,所以不免放松了警惕。闷头走了一阵,忽然一头撞在禹从文背上,我疑惑地抬头一看——
哎,我门口竟然站着本来以为应该在同钱伶叙话的檀音!
我看到檀音,十分高兴,马上便上前去,想要询问他同钱伶到底说了什么话。谁知道刚从禹从文身后转出来,便被他狠狠拉了一把!他这一下拉得我手腕生痛,我回过神来,简直就要发火了!但不知怎么,我还是忍着气,决定先问问他怎么回事。
我说:“怎么了?”
他扯了扯我的头发,竟然严厉地看着我反问说:“头发怎么回事?”
我忽然想起刚才做了坏事后竟然忘记将头发还原,于是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睑,说:“方才去逛花园,束发的丝带勾在树枝上弄断了。”
“哦?”他哼了一声,听语气,似乎不太相信,但总算没有继续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口气略平和了一些,说:“你赶了一天路,想必累了,怎么不早些休息?”又转头看向禹从文,说:“你也下去休息吧!他没练武,比不得你!”
禹从文想必被他不咸不淡的口气弄得莫名其妙了,但他是个聪明人,见此情形,只看了我一眼便行礼告退。檀音见他走远了,轻轻哼了一声,将我拉进房门,责备说:“既然累了,做什么还要去和他逛花园?”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累”字,但是看他脸色,似乎心情不好,只好含糊地说:“只是随便逛了逛,不碍事。”见他将我拉至床边后,放开我的手,呈大字型倒在床上,似乎十分劳累,我顿时犹豫起来:该不该开口询问呢?
我一面想,一面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放到嘴边时,他突然说:“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
我诧异地抬眼,见他还闭着眼睛,于是更加诧异,老老实实说:“是。”
他闻言,睁开眼睛坐起来,将手一摊,说:“要问便问。”
我见他此刻面带笑意,似乎心情平复了许多,于是放下心来,道:“你同钱伶谈了些什么?他是否是真的钱伶?”
檀音闻言,笑意加深,说:“你是不是很着急,很想知道?”
我摩挲着茶杯,毫不犹豫地点头。他见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好似一只因为吃得饱饱的而心满意足的大花猫。我见他这般得意,不禁十分奇怪:我似乎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呀?后来见他只是一个劲地笑,我不耐烦了,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呀!”
他闻言,轻巧地从床上跳下来,拍拍我的肩说:“你放心!那人不会害我。”
我见状,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这小子!他当我是一直惦念着他了!我顿时哭笑不得,心想:我只关心钱伶,什么时候关心了你呀!心里虽然这样想,口中还要说:“那就好,那人身份不明,你还是要小心些呀!”
我盼着他要么反驳我,要么赞成我,总之说些关于钱伶身份的事情。没料到他听了我这话,竟然点点头,看似要就此作罢了!我只好挑明,问他:“依你看,钱伶到底是不是钱绪的儿子呀?”
檀音神色奇怪地盯着我,说:“你好像一直很关心这个问题?”
我放下茶杯,毫不犹豫地点头:“钱绪就是当年岐国新法的制定者呀!且不说我一向崇拜这个人,就是如今想要寻找新法,也要收集和他相关的消息呀!这样一来,你叫我如何不关心这个问题?”
檀音闻言,忽然瞪大眼睛凑过来说:“你说什么?!你刚刚说——钱绪就是当年岐国新法的制定者?!”
我诧异了:“他不是曾经当过你的先生么?你竟然不知道?!”
檀音**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抱着头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过了没多久,他又站起来围着桌子绕圈圈,一边绕一边小声自言自语说:“他没跟我说过呀!嗯,确实没有说过……可恶!竟然瞒着我!”
他这样发了一回疯,最后总算慢慢平静下来。我极少见到他这么……咳……可爱的模样,不禁看得有趣,同时也更加好奇钱绪这个人了。我问他:“他教了你多久啊?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现在去了哪里?”
檀音苦着脸说:“他么,他是个怪人!至于怎么个怪法,实在一言难尽,有空我再慢慢同你说!至于他的行踪——他教了我五年就病死了,墓还是我亲自领人给他挖的呢!”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伤心呀?”我见他将“病死了”几个字说得轻飘飘,不禁十分诧异:“我以为你很喜欢他呢!”
檀音闻言,瞬间涨红了脸:“谁说我喜欢他?!我会喜欢那个长发鬼?!笑话!!”顿了顿,见我坏笑,一脸“哦——原来如此啊!”的神情,又连连跳脚,说:“真的!我才不喜欢他呢!你是不知道,他不但身体瘦得似干尸,脸色惨白如女鬼,还常年披着头发四处走动,三更半夜乍然一见,简直可以吓死人!”
我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说:“你还曾三更半夜去找过人家呀?不是撒娇说‘睡不着’要挨着人家一起睡吧?”
檀音受我调侃,终于恼羞成怒,将桌子猛然一拍,说:“臭小子,你还讨论不讨论正经事啦?!”见我一味偷笑,又来捏我的脸说:“你还敢说我!你看看你那小孩子脾性——你前几天睡觉还抱着我流口水说梦话叫‘大哥’呢!”
我见他要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来,忙不迭叫停:“好啦好啦,还是说正经事比较重要!”他也欣然配合,说:“本来新法已经失传,我们就应该收集它的制定者的资料,然后从中推敲;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制定者是那个家伙,而那家伙又已经逝世,那么钱伶的身分是否真实,就变得相当重要了——你最想同我说的就是这个,是么?”
我不迭点头,说:“我听说钱绪的儿子因为新法的缘故,早在十四年前便被顽固的守旧势力给害死了!钱绪是否对你提起过他的儿子的事情?这个儿子当年是不是假死?”
“钱绪的确提起过他的儿子。而现在,我十分肯定那人便是钱伶。”檀音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同你说过了,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钱伶不会害我!”
“这么说来,钱伶真的是那个人的儿子啦?”我两眼已经开始放光!
檀音见状,没好气地敲了我一下,说:“你给我规矩些,不许去打扰他!”
我摸着被他敲痛的头,十分委屈:“我只是想亲近亲近……”说着,看他脸色不对,马上转开话题问:“这么说来,他会同我们一起上路了?”
檀音点点头,说:“是。他手中还有一些他爹爹留给他的东西——不仅是书籍,还有人脉。这些东西只有他能够调动。他既愿意帮助我,当然要同我们一起上路。”
“他为什么愿意帮助你?”我有些好奇。
檀音又敲了我一记,扬起嘴角说:“这便是大人的事情了!我不会告诉你,你也不必打听。”
我闻言,撇撇嘴,翻了个白眼,用行动告诉他何谓“鄙视”。
后来一起吃禹从文带来的宵夜时,我又问他:“你既然会弹琴,为何只擅长一首呢?”
檀音随口说:“你还记挂着这个啊?我这人,生平最恨被人逼着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浪费时间,偏偏我父王不但自己喜欢研习琴艺,还硬逼着满朝文武和我同他一起研习!当时我为这件事情挨了不少责罚,那家伙便说:既然如此,不如将一首练至绝妙,遇事便用来搪塞。这首曲子被我用来搪塞了十几年,当然弹得好啦!”
我闻言,不禁为那钱伶感到十分悲哀:他的身分来历,竟然被这么个混帐理由交换了去!想想真是……不过又觉得有趣:钱绪此人,果然是个好玩的人物!难怪他教出来的檀音如此狡猾,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