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回房后还在琢磨这件事儿,越琢磨越迷糊。不一会儿困意泛上来,我没等洗漱便睡着了。睡得太早的结果就是:不知怎的,半夜里忽然醒了,且无论怎么翻身都睡不着了。我只好自己摸索着去找洗澡水——
刚从床上翻起来,忽然听到隔壁有人说话,且是檀音的声音,我一时大奇,心想,这么晚了他同谁说话呀?不觉竖起耳朵,凑到墙边去听——
模模糊糊听得檀音说:“还头疼么?好些了没?我早说叫你好好休息,你偏不听,非要去探他口风!其实他愿不愿跟我们,我不一点儿也不在意:檀国那么大,还怕找不出一个能用的人?你别多虑了!”
回答他的声音柔和动人,似乎是钱伶的。钱伶说:“我就是担心你。”
他语气向来舒缓,这一声又放得极低极柔,一时间,引得我心中一动。我不知怎的,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却不知怎么排遣,只知道不断回味这一声留下的余韵。越回味,越觉得心里痒得厉害,正暗自奇怪时,听见钱伶又说——
“你别皱眉,我最见不得你皱眉了。你不喜欢我操心,我不操心便是……唉,我原是来帮你的,你却什么事也不叫我做,我怎么安心呢?”
他说得十分恳切,我亦有同感,于是也不管檀音看不看得见,情不自禁地隔着墙点头。
墙那边沉默了一阵,忽然又传来檀音的声音——
檀音说:“你别这样,你这样,头该更疼了。我叫你安心,就是不愿见你担忧,露出不开心的表情呀!你既然是他的儿子,便是我的弟弟,我只愿你过得无忧无虑,若能够,哪里想叫你跟着我整日奔波——”
他话未说完,便被钱伶打断,钱伶说:“我原不在乎这些!你将我视为兄弟,我也因爹爹常常提起你的缘故,早将你视为兄弟,既然是兄弟,帮你分忧就是应该的,你何必这么说?说这样话,岂不是生疏了?”
“唉……拿你没有办法……”檀音难得叹了一口气,说:“罢了,一切只随你高兴。只是像今夜这般带着醉意去说服人的事,再不可做了!我们的时间多得很,足够每件事情都做得从从容容,你若拼着赶着累坏了身体,我便不叫你帮忙了!”
钱伶说了声“是”,声带笑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檀音起身告辞。我听见开门的声音,忙用被子把自己蒙住。蒙了一会儿,突然醒悟:檀音他们看不到!于是一边深悔自己好奇心太重,竟然偷听,简直不是君子行径;一边从床上爬起来去烧洗澡水。
哪知手刚摸到门,便给吓住了——
原来檀音磨蹭了半天,竟还没有走!借着细白的纸窗,我清清楚楚看到他投下的一点儿阴影。我屏声静气等了一阵儿,见他身影没动,却不发话,十分不耐烦。正在想:这小子竖在人家门口干嘛呢!他忽然出声了——
他说:“那我走了?”
声音有些哑。
我一边心说:“滚吧!站半天了!”一边听见钱伶说:“好,你去吧。”
他这声音……他这声音又引得我心跳快了一拍,我摸摸胳膊,见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不禁感慨:他的声音真好听啊!不愧是偶像大人的儿子!
然后是脚步声、关门声,我又等了一阵儿,见隔壁终于无声无息、世界彻底清静了,这才敢蹑手蹑脚地出来找洗澡水。
洗了澡,这一夜是辗转反侧,彻底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黑眼圈去用早饭,被禹从文看到后打趣说:“咦?昨夜睡得挺早呀!去做夜盗了不成?”
我心里有鬼,只敢瞪他,不敢出声,同时在心里说:谁同你一样呀,睡得跟头死猪似的!
喝了两口稀粥,檀音和钱伶来了,我更加心虚,头也不抬,只在心里猜度:昨夜抬洗澡水那么大声儿,他也不知道听见了没……
猜度了一会儿,檀音问我:“怎么无精打采的?”我一抬头,他又一惊,道:“你昨夜几时睡的,怎么成这样啦?”
我偷偷去瞄钱伶,见他慢条斯理地用早饭,并没有多看我,料想自己的小人行径还没有败露,于是放下心来,挥挥手说:“吃饭!吃饭!”
如此用完早饭,铭生来了。铭生说:“我已将这里的事情全部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启程送你们到渺京。”
禹从文和奇闻言十分奇怪,钱伶便微微一笑,放下碗对铭生拱手道了声多谢后,转头对他们说:“这位铭先生将送我们到渺京。我们人生地不熟,到渺京后,一切都要赖他多多指点了。”
禹从文虽然神色不快,却没有说什么,只跟着奇一起向铭生行了个表示感谢的礼。
我们放下碗筷,正要回房整理行李,忽然,几个人推推搡搡的,在一边吵嚷起来。
这几个人我都十分眼熟:被围在中间是昨天那个傻呼呼地问“说什么呀”的灰衣人,围着他挽衣袖的是昨天同田殷家仆吵架吵得最凶的那几个。
我见几位凶神神色不善,将人围得严严实实似要动手,不禁走过去道:“怎么了?”凑得近了,看见灰衣人又委屈又愤怒,且看见地上丢满了旧衣服,不禁挤进去将衣服一一捡了起来,且一边捡一边问灰衣人:“这是你的?”又问几个凶神:“这是怎么回事?”
哪知才刚捡了几件,便被凶神们劈手将衣服抢过来往门外丢了。我直起身,看见他们愤愤地说:“小兄弟不要多管闲事,这人不值得同情!”
那灰衣人见状,抢救不及,只有握着拳头恨恨看着他们大声道:“走便走!你们再丢我行李,不要怪我不客气!”
几个凶神仰脸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哦?你准备怎么不客气?”又低头啐了他一口,道:“你但凡有点儿血性,昨天便该对着那些小人不客气了!在我们面前叫嚷什么!”又瞪着眼睛望门外一指,大声吼道:“还不走?!这地方不欢迎你!”
那灰衣人见状,先是涨红脸,站在原地呆了一呆,片刻后,突然回过神来,将嘴唇咬得死紧,赌气将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捞起来往手上一搭便大步要走——
哪知走至门边,他又突然顿住,转身道:“不行,我还有东西没拿,不能丢的!”
几个人大笑起来,拿眼白看他,嘲笑说:“不是打算回了房又赖着不走吧?不然几根破木头也值得你惦记?”
灰衣人闻言,将手握成拳头,开开合合好几次,终是舍不得: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后,还是抱着衣服冲到房里去了。
大厅内的人见状,纷纷耻笑他。我回头去看铭生,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铭生不等我开口便走过来冷笑说:“你不必理睬他!这人自私自利,几次眼见同伴有事都埋头不理。他所研究的也不是什么大学问,整天拆东拆西不说,还时常引发火灾!他为人又阴沉懦弱抠门,没一点儿读书人的气质风采,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他!”
我乍然听他这般不客气地评价别人,简直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那灰衣人抱着衣服和一堆木料大汗淋漓地出来了。我见他模样狼狈,处境又可怜,恐怕他临时被赶走,身上拮据无处可去,于是拦住他问:“你手头有钱没有?”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也是。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傻乎乎地摇头。
我身上也没有钱币,只好从坠珠雕花金腰链上取了一截递给他。
他怔怔朝那东西望了半天,却没有接。我正手酸,他忽然似回过神来一般双眼放光,一把将东西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还一边说:“你怎么弄下来的?还有没有?”
我一愣。
四周一片嗤笑,都不屑他的贪婪。
我见他对那小东西爱不释手,心说反正这东西家里还有很多,便又下了两截给他。
他对我下东西的每个细节都十分注意,只看得目不转睛。东西递过去后,他猛然抬头,一边急急地凑过来想拉我的手一边说:“你跟着我吧!我有好东西给你看!你这样的人肯定喜欢!”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眉毛倒竖,恨不得动手打他。檀音更是不快,一下插到我们中间拦住他说:“你干什么?要滚便快滚!他是你能妄想的人?!”
他看了看凶神恶煞的檀音,看了看一脸鄙夷的众人,又看了看十分为难的我,忽然失魂落魄,退了两步,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说:“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四周的人见状,只道他疯病犯了,都争先恐后赶他走。
他被人推了两把,又气得满脸通红,咬牙握拳。可是他虽然愤愤不平,却还是老老实实抱着东西狼狈地走了。
待他走远,檀音将我推了一把,说:“回神!看什么呢!那起小人!”又拉了拉我的金链子,不高兴地说:“谁叫你给他的?乱发同情心!这不,少了三个,赶明儿我替你找来补上!”
我觉得那人如此行径未必是因为贪财,只恨自己没有机会仔细询问,所以眼下见众人一味轻视他,又见檀音阴沉着脸,不禁也不高兴起来——
我说:“你这人真没眼力!别人说什么你便是什么!”
檀音瞪大眼睛,将金链子一甩,道:“你说什么?明明是你——”
话未说完,便被铭生打断——
铭生对我和檀音各做了个“嘘——”的手势,含笑说:“何必为那种人不合?”
我看看四周,见一堆眼睛都望着,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全咽了下来。抬眼看檀音,见他虽然也闭了嘴,却脸色阴沉,模样可怕,我心说:这是吓唬谁呢!便打定主意不理睬他。
于是转头回房,闷闷地收拾行李,闷闷地上马,闷闷地赶路。因我俩互不言语,其他人也不好开口,所以一路都是低气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