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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猜测,说出来也没什么出奇的——
他只问了一句:“你可还记得,这世上还有个碧云宫?”
但就是这一句,瞬间便令我心里一沉。
碧云宫,我怎么会忘记呢?
它四处收集天资出众的孩童,有意成为第二个冼家,却一直没有传出有弟子下山的消息——大哥说这说明它若不是对门下弟子格外严厉,便是有意蛰伏在暗处——无论哪一种可能性,都对我们冼家十分不利——大哥既然将它视为冼家的劲敌,我又怎么会不经心呢?
只是……只是……若说钱伶是碧云宫的人……
“对你来说,还是觉得太过意外了吧?”奇看出我的心思,哼了一声。
我低下头,既不敢隐瞒自己的心思,又不愿承认奇说得有道理。
我对这个钱伶,真是期望极深,所以从没有想过要防备——不然依我的身份,也不至于看不出方才饭桌间他有意不叫我和檀音和好的那点儿小心思了!
我虽然心知他出现得蹊跷,可是却一直说服自己:或许世间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也不一定呢?谁知自己都还没有说服,就听到了这个令人更加灰心丧气的猜测……
碧云宫既然有意成为第二个冼家,这两虎之间,便或早或晚必有一争了。若他是碧云宫的人,我和他,就势必要水火不容……
一想到这里,我胸口便闷得难以言喻。
我低下头,不愿让奇发现自己竟然意外地非常沮丧。
可是奇是什么人?我才刚低头,便被他发现了——
他捏着我的下巴迫我抬头,见我竟然眼圈都红了,眉毛一扬,大奇道:“你这是为什么?这么喜欢那个钱伶?!”
我转头避开他的手,只是不说话。
说了他也不会理解。
我对于钱绪,自小便有一种格外亲近的感觉——
早些年我还不知道新法的时候,就曾在冼家找到过关于他的消息。那时翻阅书库,完全是一时淘气,想找些堂兄们家族中的小道消息解闷。谁知翻出他的消息,我便看得目不转睛,简直离不开眼了!
那些消息所记载的,是他提出新法前的事情。其中也并没有什么惊天伟业,相反,还是一些琐碎得出乎意料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彰显出来的这个人,却令我向往非常——
该怎么形容钱绪这个人呢?
我只能说,他所思所虑,同我非常相似——不,不,或许应该说,我所思所虑,同他非常相似才是——
那时我在冼家已经待了好几年。应该是已经熟悉这里的生活了,可是我却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我的熟悉,仅仅是对于生活习惯的熟悉;在思考方式上,我同冼家其实是格格不入——
我记得有一年我同堂兄们一起讨论《稽子论》。堂兄们所关心的,都是稽子用什么方法复国;而我所关心的,却是稽子复国后,将用什么方法治国。我记得当时我同云飞哥说:阴谋诡计之类,只能让一个摔入泥潭的人不至于陷得太深;关心这些,并不能真正将一个人从泥潭中拉出来——我说这话时,原是十分小声。哪知道堂兄们耳尖,竟然还是听到了。堂兄们问我:依你之见,什么才能将人救出泥潭。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说实话,于是老老实实说:是治国良策——用什么方法改善民生,用什么方法选拔官员,用什么方法整编军队——只有弄清这些,才能将一个人拉出泥潭,真正自立。
我清楚地记得,我将这番话说完后,堂兄们的反应:他们不以为然,但又不愿同我争论,于是全都保持了沉默。这是一种不自然的沉默,堂兄们不同我争辨的理由,我至今还弄不明白。在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他们觉得,我同他们不是一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
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才会为走哪个方向而争论;我同他们不在一条路上,于是偶尔隔着重重树影打个照面,便争论不起来了。
于是我在本家,便时时感到一种寂寞。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寂寞。
长辈们的关怀和兄长们的宠爱并不能消解它半分,有时他们善意的沉默,反而使这种寂寞的感觉更加鲜明起来。
就是在这种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钱绪。
我注意到这个人的思路与自己何其相似,于是发现:原来自己不是异类;原来我并不需要辛苦地揣度堂兄们的想法,好用来应付在冼家的各种日常应答——我就是我,我虽然同冼家的大多数弟子不一样,但是却同天下的其他人一样!
这个发现,对于当时正觉得寂寞无依的我来说,真不知有多么珍贵!
由此我对钱绪这个人上了心。
由此我注意到了岐国。
由此我注意到了新法。
再然后,我注意到了需要新法的檀音。
我当初关心檀音的消息时,绝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同他下山。
但是当他一无所有,而又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情不自禁地想:一个多么适合的人物啊!他有魄力有胆量,而又需要破旧立新——这简直就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于是我这才毫不犹豫地向大哥要求同他一起下山。
这是这一番话,如何说给奇听呢?
奇不会理解我在冼家所感受到的微妙的寂寞,于是我便只能沉默。
所幸奇并没有怎么逼我——他见我只是低头,不肯开口,于是叹了一声,说:“你的心思向来多,我有时觉得十分好猜,有时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今次我也不问了,我只需要你记住一点,那就是:无论你多么喜欢那钱伶,你都不可以对他掉以轻心。他同家中的兄长不同,你在他面前,再不可太随意了,知道么?”
我闷闷地点点头,奇见状,又叹了一声便推门走了。我于是倒在床上,也不点灯,就那么闭着眼睛仰躺着,等胸口的闷气慢慢过去。
等了一阵,禹从文回来了。禹从文见我躺在床上,以为我已经睡着了,竟然自言自语说:“果然还是个孩子性子——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我本来心情烦闷,闻言,更是心内不爽。正好此时感觉他似乎走近了,我于是心念一转,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念头——
我大叫一声,一跃而起往他身上猛扑。原本以为他至少会吓一跳呢,谁知他反应倒快:我还没扑到他便被他抓住肩膀和手腕、不知怎么一扭便扭到了床上!也怪我倒霉,这么一扭中,我竟然脑袋先着陆,撞到了床板!于是当下疼得齿牙咧嘴,一时间连叫都叫不出!
禹从文回过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连忙松开手一边扶我起来一边说:“你没事吧?磕在那儿啦?好大的一声儿啊!”
我听出他那最后一句颇有些忍笑的味道,顿时怒了!心想:我本来就不聪明,又心情不好,现在又被你磕得都有些晕乎了,你竟然还敢笑?!我于是一把推开他又看准时机踹了他一脚。
他大概也没防着我了,竟然当下便被我踹得摔了个仰八叉!
我一看,愣了,没想到他真会被我踹倒。
他倒地后,也愣了,不知是没想到我会踹他呢,还是没想到我竟然有这么大的劲儿!
最后我俩互看了一会儿,竟然不约而同地指着对方笑了出来!
我们抱着肚子笑了一阵后,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膝盖一边说:“小祖宗,不用使这么大的劲儿吧?你真把我当仇人呐!”
我把自己被他弄红的手腕亮出来在他鼻子底下晃了一晃,说:“这是谁惹谁呐?”
他用手掌往我额头上一贴,贴得我跟块木头似地倒在床上,再拉我的脸颊说:“还不是你突然跳起来吓我一跳?小鬼!我以为你心情不好,特意回来安慰你呢,你居然还有心捉弄我,真是不乖!”
“你才不是特意回来安慰我的呢,你是回来睡觉的!”我一边在他的魔爪下挣扎一边哇哇大叫。
他闻言嘿嘿一笑,脸色忽然变得奸诈起来:“没错,我是回来睡觉的!我睡觉啦,你不许吵!”说着,竟然把被子抽来将我裹了一道便将我压着要睡觉!
我被他裹得闷得很,又被压在下面喘不上气,只好一边挣扎一边求饶:“别了别了我错了,你快起来吧!”见他只是大笑,却不肯动,于是又好言哀求:“禹大哥,你好歹还要洗漱呀!你洗漱了再来吧!”
他见我这样,终于满意,从我身上爬起来不说,还将我从被子卷中剥出来。
不过我才不领情呢!我手脚一解放,便抱着被子往他头上盖!他一边躲一边拿被子的另一边来盖我。如此玩闹了一阵,两个人都累了,便又齐齐仰倒在床上。
倒了一阵子,禹从文忽然说:“你放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他虽然是我的君主,但是他若对不起你,我定然会帮你讨回来。”
我闻言心里一惊,想:莫非我和钱伶之间的事情竟然这么明显,连他都猜到了?!
正惊疑间,又听见他说:“你别再这么莽撞,叫那人知道你不开心了。你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若那钱伶敢来欺负你,我定然会帮你。”
他这么说,倒有几分像奇刚才的嘱咐了。我知道他是真心为了我好,当下有几分感动,便说:“我知道了,谢谢你。”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呀?”
他哈哈一笑,十分自然地道:“是我把你从地上救起来的呀!”
我因他这句话想到了他当初替我敷药,粗鲁得只差没活生生疼死我,顿时就是一笑。但是我也没有反驳。又躺了一阵,我怕他睡着了,于是推推他说:“起来呀,先去洗漱。”
他刚才似乎一直在出神,现在被我一推,醒了,于是坐起来说:“我还是不睡这里啦。你睡吧!我去替你找洗漱的热水。”
我顿时大奇:“我们俩一间房,你不睡这里睡哪里?”
他闻言,向来大大咧咧的人竟然有几分窘迫!他拍拍我的额头,说:“你别再赌气啦!我若睡这里,你同他之间的气便一辈子生不完啦!”
这话可奇了,我竟听不懂!
我眨眨眼睛想了几遍,还是不懂,于是索性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呀?我和檀音生气,同你有什么关系?”
他闻言,一愣,而后傻傻地看着我说:“你真不知道呀?”
这不是废话么!我瞪他。
他又傻傻地说:“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生了一天闷气啦?”
我再瞪他。
他闻言,竟然也瞪我。
我俩互瞪一阵后,他忽然大笑,且一边笑一边拍我的肩说:“你这人——唉!唉!果然是孩子!”顿了顿,又忍笑说:“这样说来,你也不知道你自己同他的关系咯?”
这话更奇!我为了要听他的答案,于是索性摇头。
他见了,更是大笑!只是笑够了,他忽然露出一种怜惜的表情,且一边定定地看着我一边抚着我的脸说:“傻孩子!你既然同他睡在一起,便是他的妃子呀!你要同他过一辈子的!”
他顿了顿,见我闻言后,整个人都傻了,于是露出更加怜惜的神情继续说:“我不知他是怎么同你说的,也不管他日后还要纳多少妃子,只是他既然已经……已经……”他忽而有些脸红,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含糊了一下,跳过继续说:“反正既然已经这样了,他就要好好保护你,照顾你。你也不要太过任性,惹得他生气,知道吗?”
……
我还能回答么?
我早在他说“妃子”两个字的时候,便给吓得没魂儿了!
要命,这、这是哪里来的误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