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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坐了一回,听见临弦迷迷糊糊地喊渴。我无奈地喂他喝了几口水,他大约是喝够了,竟然一把挥开我手中的杯子,抱着我的腿磨蹭起来,一边蹭还一边含糊不清地叫爹。我一开始还觉得有趣,被缠得久了,哭笑不得,掰开他的手想走——他倒好,索性把整个上半身都压过来!我同他缠斗了半天,实在斗不过他酒醉后的一股子蛮力,只好任他扒着,自己靠在床边小憩。
待我再次睁开眼睛,天光早已大亮。我叫醒他,他仍傻傻的,只知道看着我眨眼睛。我一面叫人来伺候他洗漱一面去看马车准备得怎么样。待一切都弄好后,临弦这家伙总算清醒了:他一看到我就大叫糟糕,说:“惨了惨了!田兄呢?他昨天说要送我,所以宿在客栈没有回家!可惜我当时酒醉,竟没有记住他的房号,现在可怎么叫他呀!”
我替他招来店里的侍从询问。那侍从一脸莫名其妙,说:“田大人没有宿在我们这里,昨天酒醉后就被他家的仆从扶回家了呀!”
我双手一摊看向临弦,临弦长舒一口气说:“这样就好!我原担心他睡大街呢!想来是他的仆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把他送回去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等他了,马上走吧!”
我等的就是这一声,于是同临弦跳上马车直奔城门而去。不料马车行至城门附近,突然被人拦了下来,那人伸手向我们要文书——我和临弦面面相觑,心想:什么文书?下车来一看,
原来城墙上贴了张告示,这告示说因得知有一伙流寇要来洗劫,所以姚城暂且闭城一月。城中各色人等若要出门,均需要官员手书的通关文书。
我看罢十分诧异,问临弦说:“世间竟有如此厉害的流寇,竟敢摆出攻城的阵势来洗劫?”
临弦抱着脑袋苦苦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苦笑一声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向来不关心这种事情。”——
我对这人治学专心的程度总算甘拜下风。
因一时想不到什么方法出城,又不愿挨上一个月再走,我和临弦只有在这附近徘徊。不料徘徊了一阵后,竟然遇到了快马来追我们的田澧!三人视线汇聚到一起,田澧诧异了,一边下马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走远了呢!”
我无奈地指指城墙上的那张告示,田澧会意,立刻把手中缰绳一丢,冲那守城的士兵皱眉说:“你们可认识我?”
那些士兵早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礼了。
田澧挥手叫他们起来,一面掏出钱袋丢给他们一面指着我们说:“这两人是我的朋友,绝不是流寇派来的奸细。我托他们办一件急事,因事出突然,来不及向你们家老爷要文书,你们行个方便将他们放出去,我明天一定将文书补上,这样可好?”
那几个士兵连连叩头,不敢起来,不敢接钱袋,也不敢做主放行。
我见这阵势十分诧异,悄悄问临弦说:“田兄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这些城吏对他如此恭敬?”
临弦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大概他们家有钱吧。”
我在心里暗叹一声,知道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顿时不再言语。转头去看田澧,见他似乎因为这几个士兵拼死不肯放行大为生气:只见他抿唇握拳,一副恨不得踢死这几个人却强忍脾气的模样,大骂说:“好好好!不肯让也不肯起来——算你们有办法对付我!我问你们,若有人强行出城,按律当如何处罚?”
一阵沉默后,一个士兵战战兢兢地磕头说:“按、按律当下地牢……”
田澧把手往那人眼前一送,大喝道:“既然如此,你还不快来绑?”
我吃了一惊,去搜寻田澧目光时,恰好遇到他回头看我。他向我眨眨眼示意不会有事,又扬一扬下巴叫我俩都来有样学样——
于是就这样,我们三人都被关入了姚城县的大牢。
这是我第一次进牢房。
最不可思议的是,田澧一个富家子弟对于牢房的路竟然驾轻就熟!而那些关押他的人,则哆嗦着身体,摆出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神情……
我诧异了。
我问田澧:“你似乎常常来这里?”说着,打量了一下这地牢:虽然外面是阳光灿烂的五月,但是这里却似阴冷潮湿的一月一样,更讨厌的是因为没有窗,所以四周光线十分昏暗,而且空气中总是飘荡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和一些细微而又奇怪的声音——总之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田澧倒是轻松惬意:他熟练地抱了一堆干燥的稻草垫在身下,靠在墙上对我微笑,他说:“是呀!我爹爹脾气十分暴躁!早年我同临兄光明正大地来往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睡在这里。”
我一时无语。临弦还在一边感慨:“是啊!说起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好久没有来这个地方了,现在一看,真是令人怀念!”
……
真是可怕的爹爹……
我勉强一笑:“这样的爹爹,怕是不会接受你的威胁的……”
田澧胸有成竹地拍拍身边干净的地方叫我坐过去,然后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说:“你放心!这一招我已经百试不爽!若我强行冲关带你们出城,相信不久我们三人都要被我爹爹的人马捉回来,最后还是要关到这里;如今我们自己住进来,反而不出四天一定可以出城去,你就放心好啦!”
我嘴角一抽:“这是怎么说?”
田澧若无其事地说:“也不知是哪个小兔崽子,昨天竟然将我送回家!我今早赶着出来送你们,被我爹爹发现,就和他大吵了一架。他本来火气就大,等会儿找不到我人,肯定会暴跳如雷。不过他想抓我回去挨家法,肯定要先把我从这个地方弄出去啦!我就赖在这里到他愿意送你们出城为止——哈哈,这么一想,很有可能还不要四天呀!”
我听着的轻松的语调,突然忍不住去辨认他脸上的表情:就着昏暗的光线辨认了半天,果然发现他脸上仍是一脸正气——
我见状,先是摇头一叹,而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哈哈,山下的人还真有趣!我问他:“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你是想问我家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势吧?”
这个眼神十分锐利。
我点点头:“你们父子竟能够随意进出郡县地牢,那些城吏又对你那么恭敬——你爹爹不是普通的商贾吧?”
田澧盯着我的脸瞧了半天,忽然一笑,坦言道:“是呀,我是田殷的侄子,临弦没有同你说?”
我不忍心告诉他临弦恐怕还不知道……
我又问他:“是你把临弦安排在行馆的?”
田澧点点头说:“是呀,我早就听说叔父有意买那块地,心想地若买来,我也可以关照就近他了!谁知道叔父和人赌气,竟叫爹爹派人去拆行馆!我听了,连夜赶去渺京劝说叔父,结果遇到几个游学的笨蛋使得叔父大发脾气,害我昨天才能成功回来!”他说起这件事情,语气仍十分气愤,看来行馆里的那些人少了铭生这个主心骨,的确是笨到了某种境界。
这也突现了我和檀音的好眼光,哈哈……
我暗暗一笑,又问:“姚城附近真有那么厉害的流寇?”
“这可不好说,”田澧沉思起来:“姚城内居住着很多商贾。这里同时也是很多富可敌国的大商贾的家乡,因而汇集了很多财富,且是整个岐国集市最为热闹的地方。早些年这附近全是抢人钱财和货物的流寇,这些人闹得厉害的时候,也敢冲进城内来洗劫。但是这些年这种事已经很少了,所以说不准告示是真是假……”
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一直静静旁听的临弦见状,突然开口道:“田兄,若出什么事情,你是否可以替我隐瞒身份?”
田澧闻言一愣:“你有什么身份见不得人?”
我知临弦因为生活落魄不愿叫人知道他是临鑫的儿子,顿时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没想到他像没感觉到似的,冲口就将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个……”田澧闻言一笑,竟然说:“我早知道了!”
我和临弦闻言一惊。
田澧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递过来说:“你我第一次见面时,这东西便泄露了你的身份。我因怕你惹出什么祸来,所以一直替你保管着它,没再还给你。”
临弦闻言大吃一惊,而后只知道傻傻地看着那块玉佩。
田澧只好将东西递给我说:“还是放你这里好了。我稍稍安心一些。”
我不知道他说的安心,是玉佩被人发现也是我倒霉叫他安心呢,还是我处事谨慎叫他安心,只是看他待临弦一片赤忱,我感同身受,自然没有将东西推出去的道理。我放好东西,刚想去拍田澧的肩叫他从今后放心,临弦已经快我一步把手搭到人家身上去了——
临弦回过神来,竟感动得眼眶都红了!只是他向来不善辞令,感动下,竟只憋出两个字:谢谢……好在田澧对他暗中关照多年,向来也不图他感谢,便只是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似乎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但临弦还是多说了一句:“这人,”他指了指我:“是我本家兄弟。他这次来全是为了找我,我也愿意投靠他。所以、所以若有什么意外,我只盼你能首先帮他。”
他竟这样天外飞来一笔,倒叫我和田澧同时吃了一惊!
田澧为何吃惊我是不知道;我吃惊在于:我为檀音的安全考虑,向来没有在临弦面前暴露身份!然而他说这话——莫非他也模糊感到了我身份特殊?
我对他,虽没有什么坏心思,却也不够坦诚:我没有对他说我迟早要回檀国,跟着我,他要叛国。
但他还是肯替我掩饰身份——
而且是在自己的挚友面前编排谎话替我掩饰身份。
更叫这人若有事,首先救我。
我低下头,感觉自己脸上烧得厉害,几乎要感谢这地牢光线足够昏暗起来——
我这般待临弦,是个什么东西!
更叫我自己难堪的是,就是到了如此羞愧的境地,我的理智仍警告我:临弦这人太过单纯,为檀音安全着想,我最好把一切仍瞒着他!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但是——
只要我和临弦都不出什么事情就好了吧?
只要我们顺利回到檀国,我还是会将一切告知临弦,并好好向他请罪的。
是了,只要这样就好了。
既然要下山,本来就应该付出一点代价。
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拿出本家为我特制的那只玉环。
是了,如今也确实到了该使用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