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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环是用来寻求帮助的。
冼家每代学堂弟子都有类似的东西,差别只在玉器上的符号。学堂弟子下山后,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借助家中势力,与本家联系毕竟要耗费许多时间;这时候,若出示信物调用分家势力就要方便得多。
冼家的势力分布极广,所以我敢肯定,这姚城内必定有认识这只玉环的人。
但我还是等了四天才等到有人来同我接触。
——自然,在牢内结结实实待了四天,早就超出了田澧的意外。前两天他还十分有兴致,一个劲地逗我说话想顺便套问我的家世来历,到了第三天,他被人请了出去,回来时人就有些不一样了。
那时临弦见他意外的沉默,还难得放下手中的图纸轻声询问他出了什么事。然而他虽然心事重重,却并不十分情愿同我们说——
“没什么特别的,我爹爹因急事外出没空管我们,家中仆从怕我住得不舒服,特意过来看看。”他笑眯眯地这样说,“若爹爹不帮忙,恐怕你们还是不能出城。所以我自作主张拒绝了他们要弄我们出去的提议,你们不介意多住几吧?”
他虽然口气满不在乎,但是神情却不十分自然。
临弦不会看人神色,听见他这么说,自然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他每天在牢里有吃有喝,更有我和田澧在身边随时陪他讨论学问,似乎已经心满意足。但我不相信田澧的说法,我问他:“已经开始全城搜查了?”
他吓了一跳,诧异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低下头,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按理来说,既然怀疑城中藏有流寇的奸细,搜城也并不奇怪。但是我不知怎的,始终不能彻底放心。我又问他:“近来还有关于流寇的消息吗?”
田澧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神十分锐利。他说:“我早就想问了,你似乎急着出城?为什么?”
我将他视作朋友,所以既不愿隐瞒他又不愿欺骗他,只好说:“我出来的十分匆忙,没有同住在渺京的兄弟打招呼,因怕他担心,所以急着回家。”
田澧当时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没有说话;入夜后临弦睡着了他才推醒我,神色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完全说实话,我也不逼你。只是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又答应让他跟着你,就不要干些奇怪的事情妄送你们的性命才好。”顿了顿,他看了看临弦的睡脸,又叹了一口气,用近似自己对自己低语的声调说:“他这么相信你,你不要害他。”
我自然是点头说好。只是他出去一趟,却不愿出牢房,且回来之后还突然说这些话,简直就像是证实了我的预感,叫我知道外面的情况不妙。好在我正苦于无法接触到外面的消息,冼家的人看到玉环马上就找了过来——
那人借口清扫牢房,派人将我们暂且请到郡县府去吃饭洗漱。趁三人在各自房中洗漱的时候,他悄悄过来找我。两人相互行礼后,他自报身份,然后说:“情况实在不妙。先是官府不知为何,陡然关闭城门;再是当天夜里就一面搜城一面彻底清查每个人的身份;现在又听说他们要找几个檀国人——当初新法推行时,檀国流民眼见我们岐国国泰民安,不知迁了多少过来!如今才说要找几个檀国人,恐怕就是冲着你来的。”
他一面说,一面急得团团转,好似很怕我在这里出事,且好几次开口想要问我到底犯了何事引来如此轩然大波,又忌惮家规不敢真的说出来。我见他如此,心想:毕竟是一家血脉,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他却如此关心我——顿时感到一阵亲切温暖。我安慰了他几句,又请他继续打听,尤其注意渺京和渺京来的消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又问我需不需要别的东西。我俩于是又说了几句话才匆忙告别。
因为担心暴露我的身份,整个见面的过程我俩都是小心翼翼且匆匆忙忙的。但能在此时此地遇到自家人,我已经觉得安心不少。
这就是冼家:整个家族都休戚与共,所以才能有今天。
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念到这一点。
大哥,大哥——
我突然想到:这就是我大哥辛辛苦苦支撑的冼家……我感到骄傲!
不久后,三人重回牢中,田澧的心事似乎又重了几分。我靠在墙上打量他的时候,发现他似乎有些憔悴,且脸上还有伤痕。不过他一直缩在阴影中闭目养神,我不十分确定,要和他说话,他又摆出极倦的姿态。我不愿勉强人,所以也没有细问。
又在牢中待了两天,那人找机会同我见面,说城中搜查已经停止,虽然这样,但气氛仍十分不好,又说渺京似乎也受到影响关闭了城门。我问他官府是怎么解释渺京也关闭城门的,他含含糊糊,说上面的许多人也不十分清楚。我听说这样,顿时知道不好!
莫非檀音潜入岐国的事情被发现了?
若是这样,那可十分不妙!被岐国人抓到,虽然不会有性命危险,但是我们原来的计划肯定就要放弃了。檀音能不能顺利回国也会成为问题。
虽然朝中有王后暗中相助,但是若檀音在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我恐怕即使是王后也会拿那些兴奋的朝臣没有办法。
何况还有个早就对檀国虎视眈眈的太子!
我回到牢里,越想越觉得不妙,又苦于不在檀音身边,顿时焦躁起来。
我想临弦若注意,他就会发现我和田澧是相映成趣的一对苦瓜脸。但临弦一直为平白无故获得这许多空余时间安心研习学问而欣喜,他每天低着头拿硬硬的石子在地上画,短短几天已经叫人送了十几次石子,哪里还注意得到我们!
这个幸福得叫人嫉妒的人!
又等了两天,我已经心浮气躁。晚上睡不着,白天在牢房里转了几十圈,我终于忍不住,问田澧说:“你爹爹何时会回来?”
田澧因每天无所事事,早叫家仆送了玩物进来消遣。只是我看他时常走神,不然就光明正大地观察我的神色,不像心放在这些东西上的人。
此刻见我问他,他悠悠放下手中的铜狮子,不答反问说:“你这几天心情似乎不十分好。”
我叹了一口气,说“彼此彼此”。
他竟然也叹了一口气。
他叹完后,突然一脚踢开地上的那些精致玩物,抬头一瞬不眨地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谭兄,我是不是该把你当作朋友?”
我吃了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遵从自己的心意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
他于是大笑说:“好、好、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一回!”然后他围着我转了一圈,陡然停下脚步对我说:“外面的人都说我们岐国混入了檀国的奸细,但我相信你不是奸细,所以我愿意保你出城!只是两点:一,我目前已经同爹爹翻脸,做这件事情不十分有把握,你若被人发现,恐怕要冒被人当作檀国奸细的危险,你可愿意?”
我自然是愿意的!我若在家,遇到这种好事还要举起手臂来欢呼一声呢!只是我还没有开口,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临弦已经抬了头来,他说:“要冒风险?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俩吓一跳,低头望去,只见他正蹲在地上皱眉望着我们,一副十分担心的模样。
田澧回过头指着他说:“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点:我不愿他跟着你冒风险,所以他要陪我留在牢里,直到风头过去,或者我爹爹愿意帮忙送他出城,这样可好?”
我看向临弦:他一个劲地摇头,似乎很怕我丢下他。
我只当他是被人骗怕了,于是也蹲下来对他郑重发誓我以后一定会来接他。他听我说了半晌,只是低着头不言语。最后还是田澧劝他说“若他不来接你,我将你送过去就是。这岐国,有什么事情瞒得过我?他无论搬到哪里我都找得到他!”,他才缓缓点头。
“你答应过我你会照拂他的吧?”最后,他还带着固执的神色看着田澧。
我只觉得他于学问之外,真是别有一股小孩子的犟气,于是微微一笑。田澧却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终于得以告别地牢,在田澧的安排下潜回渺京。
潜回的过程之惊险刺激已经不说——那些悄悄放我出城入城的人,真真便似提着脑袋替我开城门一样!我原来还觉得他们过于胆小怕事,回到渺京后一看,吓一大跳,这才知道事情的确是十分严重——且简直严重得大大超过我的想象了!
短短几天外出,渺京似乎又是一番模样了!那些热闹的铺子全部关了,所有的彩旗也全部收了起来。店铺都是如此,更别说路边的那些推着车沿路叫卖吃食和小首饰的小摊!街道由此看来似乎宽了一大截,只是空荡荡的,把撒在这条街面上的五月热闹的阳光都衬得冷清起来!
进入巷子,又发现那些总会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看着衣服做着针线活的老妇全部不见,家家闭门闭户避祸,偶尔见着一两个人匆匆而过,也是一副沉默谨慎的模样——这、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繁华悠闲的渺京——这种可怕的肃杀的氛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