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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沉没字数:3907更新时间:24/11/01 21: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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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跑出来,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大概是阳光太好的缘故,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站了一阵,看到庭院中百花争艳、蜂蝶忙碌,心里的一股子懊恼气竟莫名其妙地散光了。再感到和煦的阳光带着暖意照在身上的时候,更是惊觉:竟然已经春天了!想当初檀音来找我的时候,我还整日把手笼在袖子里取暖呢——一转眼时间竟过得这么快,真是令人心惊!

  不觉有些想叹气了——

  “唉……还是一事无成呢……”

  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发愣时,头被人轻轻敲了一下。我抬头一看:这个做下人打扮的是……大哥?!忙左右张望。

  大哥说:“你跟我来。”说着,便往我房中走。我待他走开了才敢远远地跟着,同时心中忐忑:莫不是要算昨夜的账?

  想了一路认错的话,见大哥关上门转过身来,反而有些说不出来:大哥神情凝重,一开口语气却不减疼爱:“你一大早愣愣地站在那里做什么?去找檀音了?”

  我点点头,又低下头:“我没有泄露你昨夜的话。”

  大哥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我知你有分寸,从未担心过这个。”指了指椅子叫我坐下,又道:“只是你同那檀音,还是不要太亲近吧!”

  我心里有鬼,听了这话,脸颊发烫。本来应该不迭点头的,但是不知为何,反而沉默起来。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什么,可是总觉得思绪有些乱,且一直挂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放不到眼前的事情上面来。过了一会儿,我竟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句:“大哥,我爹爹最近身体如何?”

  问完,见大哥一阵诧异,我自己也诧异了,恨不得伸手打自己一巴掌!

  “我走的时候,还未见这方面的消息,想来他身体是好的,不然定会有人通知我。”大哥还是回答了我,同时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他威胁你了?”语气严肃起来。

  我摇摇头。

  “大哥……”轻轻唤了他一声,看着他用一贯的温和态度凝视着自己,顿时觉得嗓子眼干干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和他对视良久,我还是忍不住说了——我说:“大哥,前段时间,你说我只有十四是不是?”

  大哥皱眉:“我何时说过这话?我自己倒不记得了!”

  我心里一沉,手也不自觉握紧了。

  我在檀音那里,仍觉得这是个笑话,见了大哥,看他温柔,就觉得一个笑话也使人委屈了……说出来本来就有些鬼使神差的成分,没料到大哥听了,竟然不承认!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向来从容的他矢口否认?!

  我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看大哥表情是看不出什么的——大哥早成了精,在我们面前虽然比在外人面前放松些,但是必要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于是我便赌上他对我暂时的不防备,鼓起勇气说:“大哥,我已经知道了。那人留给我的东西,檀音刚给我看过了。我一看东西,就知道我爹爹应该是那人才对——大哥,你们以前为什么瞒我?”

  大哥摸了摸我的头,用恰到好处的惊讶语气说:“你这是说什么?他给你看了什么东西,叫你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顿了顿,又倒了两杯茶,把一杯递到我的面前来,关切地问:“一大早就跑了过去,用了早饭没有?”

  我说:“没有。”伸手去接茶,手却直发抖:大哥的态度好自然——可是却自然得叫我害怕!他向来疼爱我,如今听了这种没来由的话,不但没有立刻生气,反而好似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应答一般从容,这说明什么,我已经有些不敢继续问了。

  我捧着茶,做出一副专心品尝的模样,实际心里是在挣扎是否继续。奇的是我不开口,大哥竟也不说话,于是房间内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有仆从来敲门。大哥放下茶杯躲到内室,我把他那杯茶倒入书桌上的花盆中,把杯子收好去开门,一看,门口站的竟也是自家人——就是我派过去接临弦的那个小仆,我便把他拉进来,问:“怎么样?接到了没有?”

  那人点点头,说:“接到了,只是人精神不好。”

  我要跟他一起去看临弦,便叫他略等一等,自己转到屏风后告诉大哥我要出门。大哥点头说:“知道了,去吧。”脸色平淡一如既往。我和他对视良久,终于忍不住心酸,低头说了声“那我走了”就要出来,他突然用使我手腕发痛的力气拉住我在我唇上亲了一下,低声说:“你别乱想,你绝对是我们冼家的人!”态度意外地强硬!

  我一时一愣。回过神来,心中五味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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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事重重地跟着小仆来看临弦,虽然已经听说他精神不好,看到的时候还是吓一大跳:眼前这人眼眶浮肿面目憔悴,哪里还似以前那个贫困潦倒也能兴致勃勃地治学的临弦!

  在门边站了半晌,始终心怀愧疚,不敢叫他。忽然想起他腼腆又羞愧地告知自己身份的模样,又想起他露出些许怯弱的神情,对我说“你不是骗我吧?我已经没什么好骗了:家财早用完了,地也不见了,你别骗我!”;想起他因有人投靠,高兴得欢呼的模样,又想起他在唯一的好友面前对我多方维护,逼他承诺若有万一先救我——那时候谁会料到,竟是我害死了他唯一的朋友,而生离死别又来得如此之快呢?

  我不敢招呼他,然而终于还是招呼了他。

  他听到我的声音,缓慢地从发呆中清醒过来。他身上有伤,却还是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急忙过去扶他,他却一下子靠在我肩上大哭起来!

  为他这时候还愿意靠在我肩上大哭,我十分惭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什么都不说,一动不动地任他靠着。他哭了半晌,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转为一阵一阵的抽噎。我听说他受了刑,且心里又一直不好过,料想他肯定精神不好,于是一下一下地轻轻拍他的背。拍了一阵,他声息渐小,又过了一阵,似乎是睡着了,于是我托着他的背使他躺下。他躺下后,只是抓着我的衣服不放,迷迷糊糊地叫田澧的名字,又跟他说对不起,叫我心里难受得很。我坐了一阵,等他连这点半梦半醒的糊涂话也没了,才想起身。

  一起来,又被他抓住,这次他叫的是“爹爹”,同那次在客栈一样。我心里一酸,又坐了下来。

  不久后,带我来的那个小仆端来一碗粥。见他睡下了,悄悄同我说:“他在姚城时便不肯吃东西,又睡不着,如今能够睡着,便是胸中的郁结能够发泄出来了。待他醒来,我便把这粥热一热,小主人喂他喝下去,他的精神就会好一点了。”

  我点点头,就一直守在床边。守了不知道多久,自己竟也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临弦靠坐在床上一直看着我,迷迷糊糊地竟吓一大跳!

  “你醒了?肚子饿不饿?”我揉揉眼睛。

  临弦说:“不饿。”

  短短两个字,平静无比,再不带从前的痴气和刚才的稚气。

  我放下手来,似乎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竟是比我大的,顿时一愣。

  我想:他应该只知道田澧死了,还不知道其中原委,想安慰他,又自觉没有立场开口,于是只好泛泛地说:“你不要伤心了。”

  他不回应我,也不肯像刚才那样流露出悲伤,像是把一身伤痕都收拾起来包裹在心里最深处一样,平静地问我:“我的玉佩呢?”

  我从怀里掏出玉佩递过去。

  他接过玉佩,眼眶发红,却没有哭,只是定定地看了一阵,然后抬头说:“你走吧。”

  我心里一沉——

  “你知道了?”

  他点点头:“他死之前,怕我再受骗,都告诉我了。”

  我不敢想象田澧怎么和他说的,又不甘心,就问:“他说了什么?”

  他陡然瞪起眼睛,恨声喝道:“你还想辩解什么?!”

  我一愣,顿时说不出话来。

  是呀!我还想辩解什么?我无论辩解什么,他都不会再听了!一旦认识到这一点,心便一直下沉、下沉,下沉得我恨不得把手插进胸口,用力把它托住。

  这是第一个信任我的外人。

  我原是欣赏他的学识,怜惜他的单纯,想要照顾他——如同大哥照顾我一般的。

  可惜我没有做到。

  我连这个都做不好!

  我低下头。而这副模样好像触怒了他,他提起手边的书便向我砸过来,同时抚着心口大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把扑过来抓住我的衣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那么信任你!连他、连他我都只视作好友,而把你视作知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举起拳头似要打我,见我始终看着他不反抗,又改成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我早就说过我已经没什么好骗的了!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最后一个朋友骗走?!”他指着我,眼眶发红,眉毛倒竖:“是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诉苦、从来没有低头,所以你要这样打击我?!我不管你跟着谁!我甚至愿意为你离开我爹爹和我师父一直居住的地方!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害死他?!”

  “枉费我还担心若出事,他偏心于我,不肯保你!你——你——”他指着我,似乎想要骂出什么来才解恨,然而终于忍不住一直含在眼眶中的眼泪,哭了出来!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呀!”

  他含泪大吼的这句话,如同刀一样割在我心上。

  我闭上眼睛,跪了下来。

  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把檀音看得比你重要,对不起我过分信任檀音,对不起我不及救下那人——对不起!

  檀音有他的立场:他不能使自己陷入危险;钱伶也有他的立场:他要在檀音面前为碧云宫争取利益;本来你的立场应该由我来代为表达,可是我只顾檀音、只顾自己,忽略了从来没有权利来选择和表达的你。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我跪着,不断重复这些苍白无力的话语,比以往的每一次还要诚心。到了这种时候,我才大彻大悟,明白了奇在潼城初见我的时候,所说的话的含义——

  他说:你不必求取长辈的原谅,既然已经下山,就要对自己负责。

  负责。我体会着这两个字的重量,渐渐对自己口中干巴巴的这三个字变得麻木起来:我问我自己,这些话管什么用?我除了跪在这里求取他的原谅让我自己好过,还能干什么?!

  于是我抬起头,看向他,问:“你还愿意跟着我么?”

  回答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可惜他有些虚弱,力气不大。

  于是我又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他带着恨意瞪我,怒喝:“于你何干?!”

  我本来应该伤心的,但是我心里忽然被我的大彻大悟充满了,我意识到现在世界上有比体会我的情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反而坦然起来,能够看清事情的问题所在,而不再被各种情绪羁绊。

  于是我对他说:“你要恨我,就在这里打我吧。打够了,你就必须听我的安排。”

  “你还想从我这里骗走什么?!”他跳起来,揪住我的衣领一阵猛摇。

  我挣开他,神情郑重地说:“我不会再骗你什么了——有意或者无意都不会!我只要你过得好好的,即使不跟着我也可以。”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他看着我,眼神既恨又……我忽然说不上来那种感觉。于是我只好更郑重地保证:“我这次决不害你,真的!既然你恨我,我以后决不出现在你面前。”

  “我不会把那些图纸送给你的!”他语气冰冷。

  我点头:“好。”

  “也不会替你研究其他的东西!”

  “好。”

  “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有心情治学了!”

  “……”

  我迟疑了一阵。

  他横眉怒目,又揪住我的衣领,咬牙切齿:“你果然还是为了那些图纸?!”

  我摇头:“我只是觉得,你还是不要太过意气用事比较好。有些东西既然是你生来就爱追求的,那就不要为任何事情放弃。否则,你会不开心。”

  他一愣。

  而后撇过头:“说得好似深有体会一般!你追求什么?权利?”

  他语带嘲讽,我却怔住了。

  是啊,我追求什么呢?

  从幼年到现在,从冼家到这里,什么使我念念不忘、辗转反侧、一旦追求不到就不开心?

  我突然明白了……

  “原来是它啊……”我情不自禁地喃喃,既是回答临弦,又是回答自己。

  真奇怪,有些东西,明明触手可及,我却能忽视到如今;可是一旦想到,一旦看到,简直就像从前在潼城登上城墙的那一刻一般,一切豁然开朗!在这豁然开朗的一刻,我体会着新的视野带来的新的感受,兴奋之情不亚于迎接新生,差点儿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