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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在野外遇到自家人实在是很难得的事情,我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问他他身怀什么任务。
而他笑了一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临弦,并没有回答。
临弦哼了一声以示不屑,我则微笑起来,对那人说:“你说吧,他是自己人。”
他听了这句话后,顿时变得有些严肃,开始仔细打量临弦。临弦被他锐利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皱眉,他立刻就说:“这人一看便知不是冼家的人。”
我点点头,肯定道:“的确不是。”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道该怎样说。漫不经心地朝篝火里丢了几根树枝以后,他猛然抬起头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冼家的事情,若没有经过允许,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女也要保密?”
我当然知道。可是——
“可是对自己的妻,却是不用保密的吧?”
他皱起眉头。临弦则是有些惊讶地望着我。我笑了笑,伸手去捏临弦的脸:“干什么这么惊讶?只是叫你享受这个权力,可没叫你履行其中的义务!”
临弦皱着一张脸打开我的手,很不高兴地说:“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你们家的事情!不能说就不说好了,我不稀罕!”
“虽然这样说,可是我答应过你要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全部事实,我可不愿失信于人。”
“就是因为这个?”临弦瞪大眼睛。
“是呀。”我点点头。
“我……我当时只是随便说说的。”他好似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感动,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了,抬头去看挂满繁星的天空。
我则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不能知道全部事实的滋味很难受,我也亲自品尝过,而且现在也在品尝中——无论是大哥还是檀音,他们都不愿告诉我全部的事实,我对临弦的抱怨如此上心,大概就源自于这点吧。
“你做事很草率呢。”
猥琐人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草率——岂止呢!
他看我不说话,笑了一下,一边用树枝徐徐拨动篝火一边用看似不经意的态度同我闲聊——
“你下山多久了?”
我想了一想:“不到半年吧。”
“做成了哪些大事?”有些调侃的口气。
我苦笑:“一事无成。”
“哦,这个是很正常的。”他点点头,打了个呵欠,一副毫不奇怪的模样。
我不满意了:“哪里正常?”
他显出夸张的惊奇神色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说:“你还是小孩子呢!”
“可是我是冼家的人!”我不服气。
“冼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呀!”他一脸不以为然。
我提醒他:“是花了十几年精心栽培的孩子。”
“十几年全部花在书本上——”他嗤笑了一声,态度不屑。顿了顿,忽然问我:“你是跟谁下山的?”
我不知道应不应当把这种事情告诉第四个人——家训里没有说允许,但也没有说不允许。而我对这个家伙——这个猥琐又气死人的家伙有一种本能的亲近感,所以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吐出了檀音的名字。
“他啊!”他伸着懒腰感慨着,好像同檀音很熟一般。顿了顿,忽然用有些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他不好搞定吧?”
“啊?”
我正琢磨着“搞定”是不是“好好相处”的意思,他又说——
“他这人任性得很,你跟着他一定很辛苦吧?”
我想起檀音在战场上乱来的一幕,点点头。
“任性倒也罢了,关键是他这人还骄傲自大、一意孤行!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你要帮他,他只会叫你一边歇着去,不肯让你插手,又不告诉你他全部的计划,实在可恶!”
我想到在岐国的种种,又点点头。
“他偶尔还会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独占欲,把人跟东西似的看着,烦得很!”
想起在潼城吵的那一场架,我猛点头。
“烦人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有许多歪点子,真叫人防不胜防!”
我想起他拿我试验那些奇怪的事情,大力点头,心里对这人已经不是一点崇拜了——“你认识他?”
忍不住好奇。
“认识!”他爽快地承认,“我以前因为任务,不知在他身边遭了多少罪!”
我笑起来,道:“他有时候真似个孩子。”
“不过更多的时候,却是个合格的君主。”那人说着,突然语气意味深长。
我一愣,因想起许多往事,顿时心绪烦闷起来。而那人也再没有说话,一时间,只听见篝火烧得哔哔剥剥的声音。
过了好久,那人突然问我:“你想不想同他并肩?”
“什么?”我一愣。
他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和檀音并肩。在他有意向你袒露实情以前,就能猜到他想干什么、正在做什么。”
我闻言失笑:“那怎么可能呢?”
我挺有自知之明:只有大哥才能做到这个地步。我么,我不过是个最不成器的弟子,怎么可能?
“为什么你不可能?”他看着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倒觉得你比你大哥更有天赋。”
“别开玩笑了……”我勉强一笑,说不出心里的那种躁动和不安是为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那人认真地说,“相信我,我能使你做到。”
这句话在我心里激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瞬间,我领悟到:这人其实并不是冼家的人!我立刻警觉起来,因不愿陡然发作打草惊蛇,只好伸手去握临弦的手。临弦原来正津津有味地听我二人谈话,见我如此,倒也没有任何惊讶,反而悄悄握住我,凑到我耳边对我说:“我觉得这人挺诚恳的呀,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我不好言明,只有苦笑道:“我若追求这个,就不会从他身边逃出来了。”
“我知道,你想研究新法嘛!可是你不想一想,就算你研究出来了又如何呢?你还是得找人来实现你的新法呀!你没办法回避这些,不如索性学到底、学到透,学到任何人都不能在你面前玩弄诡计。”
“这是你的想法?”我有些发愣:他何时有这么入世的想法了?
他捏了捏我的脸,道:“经验之谈。”
这一次语气再不带任何讥讽之意,反而让我有些不习惯。
我低头思考了一阵,心里有点乱。那人见状,笑道:“你已经冒了一次险,从冼家和檀音那里逃了出来,何不再冒一次险,相信我一次?”
这人竟然连这个都知道——这么说,是确确实实冲着我来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旦确定这个事实,我心里反而安定下来。话到这个地步,双方似乎已经没有了彼此隐瞒的必要。所以我问他:“你不是冼家的人,你是谁?”
他大笑,然后对我眨眼:“我是谁很重要么?我以为我将要教给你很多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仔细凝视他,然后摇摇头:“不,对我来说,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能从这件事情中得到多少好处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关于这个,”他对着我狡猾一笑,“你以后可以用我教给你的东西自己判断。我已经不加掩饰地告诉过你了,这是一次冒险:或者你让我利用,或者你利用我,端看你敢不敢选择。”
敢不敢?我问我自己。
我优柔寡断、粗心大意、不负责任、一事无成,我是否还能够承受由自己的错误带来的损失?
我的回答是——
是。
即便这样,我还是要尝试。
我不想临到头上才被人通知冼家遭遇危机,不想人已经死了才从别人口里听到檀音有什么安排,不想等到新法遭遇冷落才知道钱伶在檀音面前说了坏话——我想要掌握自己的生活,不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问他,下定了决心。
他一笑:“放心,暂时只是要你跟着我。”
“可是我要首先去确定一个朋友的安危。”
“季秦?那小子精明得很,三个月内,不用管他他也不会有事。况且你现在急急忙忙地赶过去也不能起什么作用,反而使当初的逃亡白白浪费。”
我皱眉:“关于我的事情,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遇到我们,根本不是巧合吧?”
他微微一笑,道:“不要生气。这其实是很公平的:因为关于我的事情,你也会在以后慢慢了解。”
是么?
希望如此。
我隔着火光去搜寻那人脸上的表情的时候,如此告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