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在领悟到这个事实的瞬间,眼眶有些发热。我闭上眼睛问季游说:“你认识冼长忆么?”
长忆是十七叔的名字。十七叔性子跳脱,名字却无比温柔。
季游闻言叹了一口气,用怀念的口气温和地道:“你说十七呀!他身体好些了么?我最后一次同他见面的时候,他身上还带着伤呢!”
我闻言心里一酸,回答说“还好”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季游是个聪明人,见状,脸色陡然转白,呼吸也一时急促起来,多亏临弦见他状态不妙急忙在旁相劝,他那一阵急促得令人感到可怕的喘息声才慢慢平缓。只是这一番折腾下来,他早已脸色涨红眼眶含泪大失常态,但他却似全然没有发觉似的,只顾首先询问我“他是死了?还是得了病?”,听见我说是“得了病不理睬人”,才长舒一口气,陡然放松下来——
“要被你吓死了!”他拍着胸口埋怨我,“只是得了病,那还有救。我看你一脸哭丧模样,还以为他早已经死了呢!”
我一面用衣袖沾去眼泪一面颤声回道:“若有救,我何必这样!你这么轻松,皆因不了解这种病!但凡能够回来的人,全都得了这种病,他们一个个似失了魂似的,也不说话,也不吃饭,整天只知道痴痴呆呆地坐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这有什么了不起?”季游道:“你放心,我能治的!”
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你能治?”我扯住他的衣袖连声向他请教药方。他叹了一口气,唤了我一声傻小孩,然后摸着我的头说:“只有药方是不行的,须得我亲自同他谈一谈才有作用。”
“可是他根本不理睬人……”这是最使我难过的地方了……
“我自然有方法使他愿意听我说话。”季游显得很有自信,不过不一刻,又有些泄气了,道:“可惜我已经不能回去了。若要找机会同他见面,还要谋划一番才好。”
我本来要提醒他:我能替他向大哥求情,但转念一想:他这么聪明,又身怀高明的医术,却擅自脱离冼家,未必不是有什么难处。我若冒冒失失地泄露了他的行踪反而不妥。想到这里就没有开口。
果然他后来也没有向我提及帮忙的事情,反而岔开话题,问了些我小时候的事情。我一一回答了。先时临弦还听得兴致勃勃,后来困了,歪在一边瞌睡连连。我说得口干舌燥,有心停下来,却见季游听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对我有兴趣,还是想听我故事里的其他人。说了好久,连我都打起瞌睡来,他才抱歉地笑了笑,带着临弦告辞离开。
然后是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
正午过后,季游又来求见,表面的借口是进献美人图,实际上却是替我抹去装扮,带我偷溜出府。“我们去看看情况。”他说。然后便带着我走街串巷。于是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装作官奴向庶民们话过家常借过粮,又装作双亲去世的兄弟俩向耕夫们请教过如何耕作,更装作城主的贴身侍从拜访过权力不大的家臣,最后,夕阳下山才秘密回家。
“今天有何收获?”路上他问我。
该怎么说呢?我闷不吭声地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
这是我第一次隐瞒身份同这么多人交谈。褪去冼家骄子的光环,离开冼家建造的桃源,我看到了更鲜活更惊心动魄的苦难与挣扎,看到了更丑恶更**裸的贪欲与野心,我感到痛苦:因为这世界与我想象的落差太大;但是我更感到快乐:因为我终于接触到了最真实的东西——天知道我多么渴望这种完整真实!
“我想一直这样,”在即将走完密道的时候,我总算想到了应该如何回答季游,我说:“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想知道更多我以前没有机会亲自接触的东西。”
“没问题!”季游说着,冲我笑了一下:“很快你就会接触到另一个以前没有机会知道的秘密。”
他说很快,果然是很快:晚饭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说什么了——
“菜里没有盐?”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算哪门子秘密?”
季游扬眉,反问我道:“你知道檀国一共有多少盐矿?”
我很意外他会问这种小事,于是摇摇头告诉他我不知道。
他伸手比了比:“八个。这八个盐矿中,有七个掌握在冼家手里。整个檀国都要依靠冼家贩卖的盐,即便是在禁迁令被执行得最严格的时期,这种贩运也没有停止过。”
“那又怎么样?”我道:“既然冼家的盐矿比较多,那么整个檀国向我们买盐也是应该的。莫非为了一个禁迁令,我们就要把自己的盐矿让出去不成?况且我相信禁迁令一下,冼家就会把贩运一事安排得神不知鬼不觉,决不会让国君察觉。”
季游摇头:“你不懂。这种事是瞒不了的。恰好这里的盐已经所剩不多,你不久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不久”,也果然是不久:仅仅过了两天便有人来抱怨说城里缺盐,求我去联络均盐使。 我问季游怎么联络——因为我知道外人主动向冼家求助都是很困难的,像这种需要建立长期关系的事情,冼家必定会指定特别的联络方式。季游的回答只有一个字:等。
于是我们只有无可奈何地等。首先缺盐的只是一些权力较小家臣,其次是近臣,最后,连我这里的盐都用完了,均盐使却毫无消息。城中所有有身份的人都怨声载道。在我和季游偷溜出去的时候,我常常听见关于这件事情的各种抱怨。没人敢直接责备“我”,但很多人都暗含怨愤地说城主肯定得罪了冼家。
我开始真正了解,冼家究竟有多么大的影响力了。
这样吃了几十顿淡而无味的饭菜以后,令人望穿秋水的均盐使终于来了。这位大人来的时候,我正在和季游谈话,因我和季游都不便显身,所以我准备使一个近臣来接待。季游看穿了我的念头,警告我说:“必须由你亲自出面才行,不然来人恐怕会生气。”见我犹豫不决,又安慰我说:“放心,那人根本不会正眼瞧你,你只管去就是了。”
我为谨慎起见,还是不肯,执意叫近臣代替。不料那近臣出去了一会儿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均盐使大人一见来者是他,马上便拂袖而去——呵,这人架子倒挺大!我来了兴趣,亲自去见这人时,正好看到大厅内所有的人都围在他身边软言软语地挽留他,而他见我显身,果然根本不拿正眼看我,开口就道:“城主最近倒是忙得很!”语气颇具嘲讽意味,说完还冷笑了一声。
我闻言一愣,虽然知道冼家权大势大,却因决计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均盐使竟然敢这样同公卿说话而有些回不过神。
那人见我这样,竟然神情倨傲地使一个小仆递给我一卷丝绸之后转身就走了!
我展开丝绸一看,竟是通知我何时去何地运盐多少的通知!
“哎呀,似乎少了三成!”身边凑过来一个老臣惊叫。
我卷起丝绸,风急火燎地奔到房内,一把拉住季游的衣服:“季游!季游!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季游点点头。
我跌坐在一边,既意外又灰心,一时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冼家一个小小的均盐使都敢如此对待公卿,何况别的呢?不知道檀国君是否有缺盐的时候,不知道檀音是否也向冼家买过盐?
难怪檀音不肯容纳冼家,我原来还以为是他气量狭小呢,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冼家走的太远、太远了……
怎么办?
过了半晌,我抬起头问季游:“冼家除了贩盐还有什么?”
季游伸出两根指头,道:“采矿和冶铁。”
我大松一口气,道:“还好还好,只有两项。”
“恰好就是最容易攫取暴利的两项,”季游悠然补充:“冼家控制盐、铁两业二十年之久,积累了多少财富,相信有心人早就算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我气急败坏地瞪他。
他带着笑意望着我:“我有什么着急的?冼家同檀国君早已势不两立!”
是啊,早已势成水火、不可调和了,我又在急什么呢?
被他一提醒,我突然头痛起来,因为我陡然意识到:自己会着急,竟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自己的立场!
“怎么办?”我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到了这个地步,冼家要生存,只有另立新君,或者干脆自己取而代之——可是这、这是谋逆啊!难道大哥他们竟有这个心思?!
我突然发现,我从来都没有懂得过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