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长相思

类别:女生频道 作者:晶岩字数:4414更新时间:25/03/11 17:30:43
    奉有仪从成衣铺出来,边走边把玩着马鞭,平时爱东张西望的眼睛此时却低垂着,神思似在游离。

    “为何去外面买衣裳?”

    侧后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吓得奉有仪一缩脖子,立马转过身来,见是温在恒,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我想买就买,干你何事?”

    “你们府上养的有绣娘,据我所知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由绣娘裁制的。你也不像是缺衣裳穿的,还不说实话!”

    温在恒拔高了音调,然而奉有仪却丝毫不惧,上前搡了他一把,道:“你凶个毛啊!我喜欢买就买,姑奶奶钱多得花不完不行啊!”

    “你还不老实!”温在恒指着她,又指着她的腹部,沉声道,“孩子是谁的?”

    奉有仪这才变了脸色,杏眼圆睁,恶狠狠道:“反正不是你的,少管闲事!”

    “你承认了是不是?我家娘子搭手一摸就知道,你简直……简直……”温在恒不知说她什么好了,长呼一口气,“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不会说的,你再逼我,我就告诉所有人孩子是你的。”

    温在恒气了个倒仰,不得已拿出义兄的架势,“你以为我想管你啊?你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再过俩月就显怀了,你瞒都瞒不住!你能拖到几时?你打算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奉有仪沉默了会儿,嘟囔道:“交代什么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难不成打死我?有我娘在,我爹从不舍得让我娘伤心。我找个机会跟我娘说就是了,大不了去庄子里,待个几年,孩子就说是领养的呗!”

    “你……”温在恒望天无语,想起临走前娘子的交代,又耐着心气儿道,“我同你一起去见你父母,将这事明说了,有我在,你爹打你时我也能拦着点。”

    “我谢谢你噢!”奉有仪鄙夷的撇撇嘴。

    “将孩子爹也叫上,甭管是骡子是马,是唱曲儿的还是敲木鱼的,总得过过明路,光明正大的将婚事办了才是正经。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想啊!”温在恒语重心长的劝道。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孩子爹不可能来!婚事不可能成!”奉有仪吼道。

    “他人呢?咋就不能成?”温在恒双手叉腰,气得肺疼,“是不是寺院那个秃驴?他不想还俗是不是?”

    “不是他啊!”奉有仪拖长音咬牙道。

    “好,好……那人我认不认识?”

    奉有仪默了半晌,才低眉臊眼的嗡声道:“认识。”

    一口仙气儿回到胸腔里,温在恒心里总算有点谱了,“是我认识的就好说些……这样,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现在是个孕妇,别整天在街上瞎转悠。你现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得需要人伺候。我去见奉帅和大哥,容我们商量个对策。你,去找你娘。咱们两手准备,先帮你把这关过了再说。”

    奉有仪心知再难拖下去了,只得跟着温在恒回府了。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温在恒见到奉朔,还没将奉有仪未婚先孕的事说半个字出去,奉朔却拿出一份最新的邸报让他看。

    看完,温在恒如遭晴天霹雳,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我也是今早才知晓的。”奉朔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三个月前还活蹦乱跳的来拜见我,转眼人就没了。盛翀就这一个儿子,从小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也舍得让他上战场……”

    “这,这……消息是,是不是……误传?”温在恒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我也希望是误传。”奉朔眉心皱成川,“可朝廷军万余兵马在隰州遭遇埋伏是事实……无定河里的冰都被血融化了,可想死了多少人……这个年怕任谁也过不好了。”

    温在恒脑袋木木的,心脏如有锥子猛扎,疼得他连呼吸都困难了。

    书房的门被“砰”地推开,奉有仪冲进来,抓住奉朔的胳膊,直着眼儿问:“爹爹,你们在说谁没了?盛……盛翀他……他是可洛阳的安定侯?”

    奉朔没料到女儿会在外面偷听,正想发脾气呢,却见女儿满眼是泪,登时又惊又惑。这妮子屁股被打烂了都不会流眼泪的!这会儿是咋啦?

    “是安定侯,你这是作甚?”

    奉有仪身子晃了晃,如一屡幽魂,“是小侯爷……没了?盛,盛煦然死了?”

    奉朔兀自正纳闷,没有回答,奉有仪忽地转身抓住温在恒,平生头一回柔声细气,“是假的吧?他怎么可能会死?呵呵,笑话……”

    温在恒红了双目,“孩子,是他的?”

    奉有仪瘪着嘴,继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直将奉朔骇得虎躯僵化。

    什么孩子?

    嚎哭声引来了阖府的主子,齐聚一堂,待所有人从奉有仪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的哭诉声中弄懂了个大概,只听得一声怒吼振聋发聩。

    “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廉耻的玩意儿!”

    接下来,整个节度使府叮呤咣啷,鸡飞狗跳,比过年还热闹。

    原本说的要帮奉有仪解围的温在恒,拖着铅步默默地离开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家,一见到娘子,眼泪倾涌而出。他逆着光站在庭院里,腰慢慢弯了下来,头垂得低低的。

    舒婵见状大惊失色,忙奔出来扶住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温在恒蹲在地上泣不成声,知雨、彩墨和东根瞧见他哭,个个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他们何时见他流过泪啊?在他们的印象里,他是那种身上扎七八个血窟窿都不带眨眼的硬汉,眼下却哭得像个孩子。

    正当舒婵急得一筹莫展时,若杉和冷巍跑了进来,一见温在恒伤心欲绝如斯,顿时明白已经没必要告诉他了。

    舒婵抬头问若杉:“出了什么事?”

    “小侯爷,没了。”

    舒婵怔忡半晌,“怎么会?他……他可是小侯爷啊!”舒婵朝冷巍望去,冷巍一脸哀伤的垂首不语。

    这个噩耗对温在恒的打击着实太大了,他整个人又日渐消沉下去。小侯爷于他而言,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二人打小起就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声大哥,一辈子大哥。

    可再也没有人像小侯爷那般亲亲热热、欢欢喜喜的喊他大哥了……

    是夜,爆竹声声,响彻全城。

    旧岁将除夜未央,故园风物总牵肠。

    忆君笑语今何在,独对寒灯泪两行。

    “传闻是因小侯爷贪功冒进,不服从调度,我呸!小侯爷压根儿不稀罕什么军功,人不在了还往人身上泼脏水,朝廷军里的某些将领真不是个东西!小爷要在北境,定割了那厮的舌头下酒!”若杉气得把大腿都拍麻了。

    “将军之前不愿回去,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蛀虫太多了……”冷巍叹了口气。

    舒婵望着窗户上摇曳的树影,长睫时而扇动。

    彩墨暗自忧心,这摇曳的树影,一如此时娘子摇曳的内心。

    知雨紧握双拳,到底忍不住了,道:“大伙一起行动太招眼,不如我一人前去,杀了那些脏货,逼他们写下认罪书。我趁夜潜入皇宫,摔在皇帝的御案上!”

    “不可莽撞!”冷巍浓眉压得低低的,好似雷雨来之前天际的一线乌云,“皇宫岂是你想闯就闯的?便是你师父在,怕也得掂量三分。再者,盛家岂是任人欺辱的?有太后在呢!”

    他从未对知雨如此严厉过,一时镇住了知雨,不过也就镇住了片刻。知雨怒目而视,他立即放软了声音,面上乌云弥散,“不要急,听娘子的安排。”

    知雨从鼻孔里哼了声,懒得跟他计较。

    舒婵轻轻拍了下身边盖着棉衣熟睡的东根,招手示意彩墨坐过来。她则下了榻,一个人提着灯笼往书房去了。

    书房的门半掩着,舒婵推门而入,见温在恒正俯身看着桌案,上面是一张舆图。舒婵瞬间明白了,抿唇微微一笑。

    温在恒没有藏着掖着,只是神色有些不大自然,扶着她的手臂,将人搂进怀里,丝绸的衣裳光滑冰冷,“外面风大,你不用过来,我等下就过去了。”

    “有人等不得了。”舒婵摩挲着他的手背,“知雨要去给小侯爷报仇雪恨,还说要把那些坏家伙的认罪书甩在皇帝的御案上。”

    “不可,此事没那么简单。”温在恒忙道。

    “嗯,我也知道,所以拦下她了。”舒婵的目光停留在舆图上,找到隰州点了下,“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左翼侧后方插突厥一刀,杀他个措手不及,潞州之危大有破解的可能。如此机密之事,若非内部出了奸细,突厥不可能提前设下埋伏。隰州以西驻扎着晋军,突厥早先被柴晋打怕了,恨不得离他们远远地,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冒险在隰州设伏。”

    温在恒暗沉了几日的眸子霎时光亮起来,里面盛满了对自家娘子的赞许之情,“我家婵儿的聪慧无人能及!”

    “温将军过誉了,少拍马屁,多说实话。”舒婵没好气道。

    “娘子教训的是,小的知道错了。”

    “回洛阳,我其实不抵触。相反,我有回去的打算,不过是在去了蜀州之后。眼下,先回洛阳,再去蜀州,也未尝不可。”舒婵拍了拍温在恒的胸膛,先给他塞一颗定心丸,“我担心的正是你放才说的那句话,往小侯爷身上泼脏水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温在恒惊讶又欣喜,他的娘子何止聪慧,简直是个天才,将来他们的孩子出生了,也一定聪明绝顶。

    “小侯爷的背后是盛家,盛家的背后是太后娘娘,再往后就是养在太后膝下的大皇子。这一箭,威力之大,射穿好多层。表面上看是一场败仗,实质还是朝党之争。”舒婵摸着温在恒的脸,他的眼里布满血丝,下颌满是青黑粗硬的胡渣,看起来疲惫又憔悴,“我不怕回去,我怕你要冒多大险,要多久,要付出多少,才能力挽狂澜?”

    “娘子所言极是。你不妨从对立面再想。”

    “对立面?”

    温在恒的眸光凝重起来,“大皇子的对立面。”

    舒婵霎时明白过来,惊问:“你怕温家参与了其中?”

    “自从大皇子由太后亲自教养,陛下对大皇子的态度明显有了改观。陛下当年也是由太后教养、辅佐至亲政,他自幼对太后有孺慕之情。对于朝政,太后秉承后宫不得干政之训,从不多言,但她的行动足以表明立场。加之温皇后对所生的二皇子过于娇惯,养得他比其姐姐的残暴有过之而无不及,让陛下甚为失望。陛下对嫡子的执念动摇了,首当其冲的就是温家。太后幽居陶光园,平素深入简出,不能从太后那下手,就从她身边之人下手。以我对卫国公的了解,他这人同光明磊落不沾边,故而在背后下手搅局的黑招也是做得出手的。”温在恒解释道。

    “那就更难了……”舒婵叹道。

    “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这一切的背后恐怕有只黄雀。既然朝堂上有李光魏的暗子,就一定也有柴家的暗子。娘子可还记得柴家有位诸葛军师?此人计多擅谋,尤为擅长黄雀伺蝉之事。哪怕卫国公并未出手,世人难免会把小侯爷的死归因于温家一派。军中若有柴晋的奸细捣鬼,他们大可以什么都无需做,只等着朝廷同突厥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再无余力抗衡,届时挥师东进,问鼎中原易如反掌,不过是多等几时罢了。”

    “问鼎中原他也不会满足的,他有一颗一统九州的心。”舒婵道。

    那年那人仰着年轻俊秀的脸同她讲他的梦想,眼里熠熠生辉全是对成功的希冀,那时的她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太多人生阅历的小女孩,喜欢他,崇拜他,认为男人就应该有大抱负,在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更大的作为。

    而今再回首,心中已无那人的影踪,唯剩那年的明月仍照心间,一片冰凉。

    “你可知东根名字的由来?”舒婵问温在恒。

    “李光魏是希望他记得自己的根在东方。”温在恒道。

    舒婵点点头,“这是其一,还有其二,他希望东根能在东方扎下根来,不要像他一生都在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中度过。”

    “你有考虑过给东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是。”舒婵郑重的点头,“不光东根,我们的孩子也要光明正大的活着,他的母亲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的话犹如大石落在他的心头,砸得他的心猛地一颤。她能直面过去再好不过,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迈出这一步啊!

    他们的对面,是纷争不断的朝堂,是胶着僵持的战局,是树大根深的世家,还有野心勃勃妄图一统九州的北晋皇帝,哪一个都不好对付,如今这些叠加起来,压得他们喘口气都难。

    最简单最容易的选择是隐退江湖,做那在世外双飞的比翼鸟,人生何其短,不若常相随。可他的娘子却选了最复杂最困难的一条路走,这条路荆棘丛生,悬崖绝壁,一不留神就粉身碎骨,可若一直走下去,会走出一条通天坦途。

    温在恒在舒婵的注视下沉默着,他原想的是自己回去,给煦然报仇雪恨,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娘子的意思却是要陪他一起刀山火海,哪怕拼个玉石俱焚,也要为孩子拼出一片干净明亮的天。

    他心潮澎湃,原来爱对一个人,真的很幸福。